第104章

晚風變得涼起來。

阿朝坐在鳳輦上,這種有著厚重華蓋與堅固圍欄的車架行進的時候平穩得幾乎讓人感受不到晃動,冰涼的夜風也難以吹進幔帳,可不知為什麽,阿朝還是感覺涼意。

鳳輦停下,宮人從兩側牽起幔帳,呂總管笑著走來,親自扶她:“姑娘,快下來吧。”

阿朝的手冰涼,她把手指蜷進袖子裏,低聲說:“大人,我…”

“噯,老奴不敢。”呂總管欠了欠身,好似沒看見她蒼白的臉龐,笑吟吟說:“李姑娘,您把心定下來,也許您還不知道,陛下深夜召見,是多大的恩寵,您今夜好好表現,好好陪陛下說話,別說不會出宮去,便是來日有淑妃娘娘的造化,也未可知啊。”

仿佛夜色寒涼,她的臉更蒼白了。

呂總管仍是在笑,他當然看出這小姑娘不願受這份恩典,但那又如何,誰能明白陛下心意呢,也許看多了濃紅艷粉、嫩黃青玉,偏偏想嘗一嘗這清粥小菜的滋味,誰知道呢,但陛下想要,誰又敢說一個不字。

呂總管很樂意奉承一下這位也許即將新晉的寵妃,但前提是,她得先認清自己的身份,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能做什麽。

少女幹澀的嘴唇輕微蠕動,到底什麽聲音也沒吐出,她的肩膀輕輕耷拉下來,低著頭往下走。

阿朝垂頭喪氣踩著石階往上走,無數燭火的光影映在她臉上,宮人簇擁著她,跨過門檻的那一刻,厚重的暖意撲面而來。

從屋內漫來醇厚的暖風,籠罩住她全身,外面夜風的涼意瞬間褪去,美貌的宮人過來,恭敬為她取下披著的絨毛鬥篷,露出纖瘦合體的青白色宮裝。

她還是太瘦了,從小的營養不足,在這正抽條的年紀,哪怕被長羅家這幾個月精心補養,也還稱不上纖秾合度,但正是這種單薄,在青白色的衣衫中,搖曳的燭光中,顯出清水芙蓉的清弱。

呂總管看著她,一直從容帶笑的表情突然愣住。

這女孩兒……

殿內垂鐘輕輕一聲響,有宮人掀開內殿的珠簾,隔著層疊的幔帳,隱約可見羅漢榻上帝王倚坐的高大.陰影。

呂總管猛地回過神,看見少女緊緊攥著袖口,慢慢往裏走。

呂總管看著她的背影,神色恍惚一下,把驚疑壓在心底,輕輕擡手帶著宮人們退出去。

阿朝慢吞吞挪著步子,厚重的暖意無孔不入漫過鼻息,夾雜著冷漠威嚴的沉香,她急促呼吸兩下,突然間,鼻尖好像聞到一縷似麝似糜的甜香。

那是一種很難形容的香氣,像花香,又像熟透的果香,帶一點腥,縷縷裊裊,有種輕慢的甜。

阿朝吸了吸鼻子,有那麽一刻,覺得這香氣竟有些似曾相識。

再遠的路,磨磨蹭蹭也終會走完,阿朝鞋底踩上深色華貴的絨毯,盛年的帝王倚坐在羅漢榻,他的姿態淡漠閑適,背脊自如而挺拔地舒張,小半摞奏折放在小幾邊,他慢慢批閱著,旁邊雕著九尾的鮫珠銜出光亮,映出他英挺俊美的半臉。

阿朝不知道說什麽,長羅樂敏沒給她傳授深夜被君王召見該說點什麽,所以她只是沉默地跪下來。

柔軟的絨毯墊在膝蓋下,跪多久都不會硌人,她哪裏也不多看,低著頭,恭順又木訥地凝視著絨毯的花紋。

漏沙一滴一滴地墜下,垂鐘響了幾次,阿朝沒有細數,她的膝蓋隱隱有一點酸脹,但並不嚴重。

她心裏放松下來,雖然不知道他突然叫她來幹什麽,但大深夜的,孤男寡女,太嚇人了,相比起來,能這樣平平安安的跪一晚可太好了,她特別樂意。

她心裏默念,求神拜佛,想把自己縮成一條小小的毛毛蟲,縮進角落裏,千萬別在意她。

但頭頂突然傳來布料摩挲聲。

一個深紫檀木的小錘子被扔在她面前,冷漠低沉的男聲:“拿起來。”

阿朝下意識想抿唇,但在嘴唇動之前又很快恢復,不敢露出半點以前的小動作。

——她能讓呂總管都認不出來她,是深切用了多少心血與認真。

她撿起小錘子,慢慢站起來,低著頭踱步到他身邊。

帝王漠然看著她頭頂,唇角噙過一絲冰冷譏諷的涼意。

他收回視線,重新批起奏折。

阿朝蹭到他旁邊,不遠不近的位置,遲疑一下,仰頭瞧一眼,帝王的目光落在奏折上,側臉深刻而冷峻,沒有半點眼風給她。

阿朝暗暗吸口氣,坐到腳踏上,擡起小錘子,生澀地給他敲腿。

她實在沒幹過這個,不敢用力,怕他直接把她拉出去砍了,好在他沒什麽反應,好像只是隨手撥弄個玩意兒,並不在意好不好用。

阿朝小心翼翼敲著,鼻息間盡是深重的沉香,還有那越來越濃的腥甜,熏得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的鼻息越來越急促,後腦浸出汗珠,來時的涼意早褪去徹底,取而代之是一種熏蒸般的熱,她的後背、前胸滲出密密麻麻的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