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畫廊,02:32 pm

瀏覽過一系列日常之後,記憶泵中的場景陡然變幻,雨珠連綿地墜落,他們來到繁華區的一條街道上。即使是白天,高樓間也亮著數不清的霓虹,人們撐著透明傘來來往往,水滴從他們頭頂的房檐流下。

每個星期一,都是塞西娜的降雨日,由於城市上空覆蓋著防輻射材料,所以天然雨水沖不進城裏,只能采取人工降雨。不得不說,準時準點的下雨使生活變得十分枯燥——然而城市就是這樣無聊地運行著,維持幾千萬人口賴以生存的條件。

仿佛樂章在某個小節戛然而止,明快溫馨的記憶被切斷了,沖刷入陰沉的大雨。鄧槐靈直覺會有什麽事發生,暫時將雜念拋下,沉下心來觀察周圍。

他們身處一座大廈底層,進出的人群絡繹不絕。這是塞西娜的某家畫廊,裝潢風格極簡,室內空間廣闊,淡黃色大理石能映出人影。Rosie扯了扯鄧槐靈的袖子,示意他看向旋轉玻璃門那邊。

憑借人臉識別技術,Rosie幾微秒便從人海中辨認出了傑森·埃利斯。傑森裹著寒酸的夾克,整個人像被浸在水裏撈出來的,與畫廊安保人員推推搡搡。

“讓我進去!我跟你們的經理預約了會面——”

“查普曼先生臨時取消了會面。現在,這位先生,你要是再站在這裏擾亂秩序,我就要對你不客氣了。”安保人員扳著傑森的肩膀,迫使他轉過身去。

傑森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畫家,拼命反抗著,卻架不住對方的力量,被推出門外。瑪麗在一邊替傑森背著畫包,她似乎異常心痛,可是只能釘在原地,程序禁止她和管理員一起擾亂社會秩序。

“求求你了,查普曼先生一定是搞錯了,”傑森半個身子卡著玻璃門,旋轉門發出尖利的鳴響,定在了那裏,“你、你再向他確認一下,這是我今天走的最後一家畫廊,我這個月不能沒有收入……”

他費力地扒著安保的領子,雨水流過他臉上的溝壑。

安保嘆了口氣:“你們這群窮畫家煩死了。實話告訴你,查普曼先生本月預訂了數百張仿生人作品,要和CyberRose聯合宣傳他們新的仿生人。這裏已經是仿生人的天下,老兄你沒希望了。”

“新的仿生人?”傑森怔忡了一下,喃喃自語。他想起在專賣店看到過的那幅畫,《梅杜薩之筏》,碧色大塊的海浪劈頭蓋臉砸下來,淹滅了他眼神裏的火星。

畫廊內最顯眼的位置,工作人員正操作機器,摘下了原來那幅人類畫家作品《孤島上春日和煦》,吊起《梅杜薩之筏》,也就是藝術型仿生人第一次公開亮相時的作品。

墻上其他位置也都空了,所有的人類作品拆下來,仿生人的創作摞在紙箱中等待陳列。有臨摹,也有原創,各種各樣的流派從箱子裏被取出,絢爛地重現著人類14世紀以來的藝術歷史——只不過出自仿生人之手。

“你看,它們比你們畫得更快,也更好。”安保用拇指比了比那個方向,“喏,一小時可以畫三十張,要你們幹什麽用呢?”

傑森的手顫抖起來,冰冷的雨珠淌過額頭,跟冷汗一道涔涔而下。他恐懼地解釋:“不是的,事情不是這樣,仿生人沒有感情,不可能創作出人類一樣的作品……”

瞳孔失去了焦點,他語氣狂亂起來,“……對,不可能,絕不可能一樣!你們這群酒囊飯袋,成天只知道向公司討好,根本不懂什麽叫作美和藝術!”

“什麽叫藝術?能賺錢的就叫藝術。”安保輕蔑地笑了,“滾吧,別妨礙我工作,無論是仿生人還是人類的畫,我都不關心。”

他踹了傑森一腳,把對方踢到門外的大雨裏。傑森栽倒在地,幾個行人驚詫地停住腳步,又紛紛繞開他,繼續前行。瑪麗沖出來攙扶他,傑森沒動,坐在水窪裏朝門內反擊:

“你很得意嗎?你馬上也會被那群仿生怪物取代的!CyberRose就是幫搶劫犯,你,和我,和城裏的每個人,都逃不過他們的掠奪!”

他怨毒地詛咒完了,才撐著地面站起來。瑪麗有點被他嚇著,不敢上前,悄悄摸出折疊傘撐開,想遮在他的頭頂:“埃利斯先生……”

傑森帶著怒意看向她,目光落在她挎的畫包上。“別碰我的畫,我自己來拿。”他說,從瑪麗手裏奪過畫包,背在身上扭頭就走。

“還是我來背吧,埃利斯先生,這樣畫會淋濕的。”瑪麗踩著水趕了上去,雨水讓她的頭發緊貼臉頰,他們都極其狼狽。

“反正仿生人馬上會畫出十張同樣的,不是嗎?”傑森冷笑著,笑容比哭臉更扭曲,“誰會在意一個可憐畫家在陋室裏的三個月苦思?這座城市已經不再需要人的工作了。”

瑪麗住了嘴,她感到傑森身上彌漫出來的絕望,那種絕望似乎有實體,如同暴雨般圍住了他們。鄧槐靈瞥了眼身邊的搭档仿生人,Rosie正眼神悲哀地望著傑森·埃利斯,像在同情,又像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