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信,04:21 am

洛希和雪奈商議了一番,決定先將教室收拾出來,明天再集合神明居的孩子們,征詢關於教學科目的建議。洛希自然不會向這麽小的孩子教授殺人技巧,不過格鬥術在他的考慮範圍之內,生活在地下,理當有一些生存的自覺。

在雪奈出門汲水的時候,他拉開了那張破爛木床底下的箱子。床原本是由三口銹跡斑斑的鐵箱與一道木板搭建起來的,被他一抽就散架了,灰塵卷得沸沸揚揚。

鐵箱沒有上鎖,掀開蓋子,裏面是滿滿三大箱手稿,一行行字跡發著光,艱深晦澀的數學公式填充了紙上的每個角落。

洛希本想在這些箱子裏找到可供教學的材料,可他發現手稿內容與教學完全無關,不要說初至學齡的兒童,連他也看不懂——那好像是天體物理學相關的研究。

唯一能夠閱讀的是擱在紙堆頂端的信,洛希順手把信紙拆開來,讀道:

“請容我大膽預測,雪奈這個好孩子會保持我的遺物原封不動,假如有人看到了這封信,信紙前的人一定是新加入神明居、且有意向教導孩子們的後來者。我為此感到欣慰,無論時間長短,感謝你向他們伸以援手。

“至於下面的內容,是一個將死之人試圖記錄他的生平,要是你不感興趣的話,就不必再讀了。

“我曾任教於康斯星頓大學天文系,(洛希翻到此處略感驚訝,因為這是塞西娜的頂尖學府,)勤懇奮鬥至三十五歲,有了一份豐厚的薪水與妻兒子女,一度以為生活將永遠平和地持續下去,直到我在學界發表了對CyberRose不利的言論。

“其實言辭不算多麽激烈,我發自內心地提醒那些科學家,不要瘋狂地追求技術極致,技術本身無罪,然而人類的原罪從未消除,一味推廣仿生人和幻海系統,會把社會拽入無底深淵。言論發出的五分鐘後,我收到來自政府的警告。

“政府強制我收回言論,並為公開詆毀CyberRose而道歉,否則將剝奪我的教授頭銜。我拒絕了,一小時後,妻子哭著聯絡我說,警方正在我們的公寓裏大肆搜查,意圖找到對我不利的其他證據,以此定罪。

“短短一夕之間,我失去了工作,不敢返回家中,只好在街頭流浪。幾天後,妻子通過委托賞金獵人找到了我,哀求我撤回言論。我堅持告訴她我沒有錯,她崩潰了,厲聲質問我為何要毀掉她的生活,這時我明白過來,我早已失去了家庭。”

一頁紙讀完了,洛希靜靜注視著最後幾行字,表情鎮定。他會悲憫和幫助其他人,但早已不再嘆息了,對於苦難來說,嘆息根本沒有用。

他翻到下一頁:“妻子帶著孩子們改嫁了。再後來,過了一陣東躲西藏的生活,白石槿將我帶到神明居。我在流浪過程中染上了重病,來到神明居也不過是苟延殘喘,沒有意義。”

“為了讓所剩不多的生命變得有意義起來,我和雪奈商量起了學校的事。這是一點私心,短暫的一生裏,我從沒貢獻過流芳百世的學術成果,妻子從未愛過我,我不曾受親生子女的愛戴,因此想在教育事業中找到一些價值。

“可是,每到該入睡的時候,我詢問自己,當一個老師真的有意義嗎?答案是否。這裏的孩子們並不壞,只是無知。生活在地底,他們對未來漠不關心,也失去了時光流逝的概念;當然,這是我為自己無能為力找的借口,真正讓我感到絕望的是,教育的低效性。

“一個仿生人在出廠時間點所擁有的知識,相當於普通人類學習三百年。當我的學生正為掌握英語這門官方語言而掙紮,新出廠的仿生人已經習得了超過200種語言。至於運算能力與速度的差距,更是超乎想象,人類的努力已成為徒勞。

“無力感在深夜不斷折磨著我,如今我再也不必承受它了……臨死之前,突然萌生出‘好想看一眼星空’的念頭,雖然畢生從事著天文相關的研究,我卻很久沒再看過星星。

“不過,這好像也是沒有意義的吧?未來的人工智能,或許能在一秒之內取得我耗費一生才能得出的結論。那麽,究竟哪種事業是有意義的,什麽永遠不會被取代,什麽才接近永恒呢?”

洛希放下信紙。老師寫到這裏便沒有繼續了,紙張的空余處噴濺著血點,幹涸後結成了暗褐色。

一片昏暗中,他有些脫力地靠在墻邊,緊咬齒關。他忍不住想象著那位老師的心情,一雙長久凝望著星空的眼睛卻要被迫凝視黑暗,擁有如此淵博的學識,只能教授著最簡單的加減法,在地底落寞地死去。

“是沒有意義的,老師,你一生研習天文,被那些星星的永恒迷惑了。只要認真去追究真相,就會發現一切渺小得毫無意義,即便某個人犧牲事業與家庭換來發聲的權利,在全社會聽起來也像是一只蚊蚋。”洛希從手稿堆裏撈出一支熒光筆,綴在信後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