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沙發,06:19 am

洛希蘇醒時身上疼痛萬分,皮膚仿佛被火燎過,血管隨著心臟每一次收縮舒張而搏動,強調著痛感的存在。神經末梢變得過於敏感,好像一顆壞掉的牙齒,對環境中的任何變化都反應激烈,稍稍一觸碰就讓他疼得緊咬牙關。

不是外傷引起的疼痛,他心裏清楚,這是在他和Rosie之間頻繁轉換的代價。神經系統遭受了程序的瘋狂攻擊,已經不堪重負,假如再在仿生人清醒時強行切換意識,哪怕只有一次,這具軀殼便會徹底崩潰,陷入紊亂狀態。

但意識的自然浮現是被允許的,Rosie進入休眠以後,洛希順利地醒了過來——不悅地發現自己跟鄧槐靈滾在一張沙發上,那人頭埋著他的肩膀睡得正香。

洛希擡手推了推對方,鄧槐靈整個人的體重全壓在他身上,為本來就灼痛的神經末梢火上澆油。他有種要被壓壞的錯覺,神經疼痛令他幾乎二度暈厥過去,可鄧槐靈沒有挪位,反倒在半夢半醒中使勁摟住了他。

他痛得暗自問候了遍對方的祖宗十八代,打算把鄧槐靈踹下去,然後無辜地裝成Rosie,就說對方一不小心掉下了沙發。這個計劃還沒施行便夭折了,鄧槐靈顯然做著噩夢,在夢境中無助地想抓到一根稻草:

“別走。”

懷抱收得更緊了,洛希無比煩惱,他不理解對方這樣的人有什麽可害怕的,要說噩夢,這個A+獵人也該是別人的噩夢,手持唐刀收割生命的那種。倒是他被摟得快要窒息,連氣都喘不過來。

他潦草地拍了拍鄧槐靈的後背權當安撫,思忖著脫離懷抱的方式,這時他聽見對方在念叨他的名字:“洛,希……”

他條件反射地“嗯”了一聲,隨即感覺到事情不對,大腦嗡地像要炸開來。

鄧槐靈知道他是誰了?什麽時候知道的?要是他的身份早已暴露,為什麽鄧槐靈絲毫沒表現出異樣?

疑問在短短一瞬間占據了腦海,他僵在那裏,眼瞳中卻掠過重重殺意,隨時做好打鬥的準備。

但對方依舊沉浸在睡夢裏,貪戀著他的肩膀,低聲道:“你……是不是洛希?我調查過了,這片戰場是用來圍獵洛希的,如果你不是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洛希已經探手到身後,握住了戰術匕首的刀柄,聽到鄧槐靈的話怔了一下,緩緩地松開手指。他反應過來,對方夢見的是十年前血色聖誕那件事,當時他身陷重圍,“術”中一名素不相識的成員救了他,卻因他而死。

那人年事已高,刀法是洛希見過最出類拔萃的,後來他知道了那是鄧槐靈的師父鄧宣。老人臨死前請求他去找一個孩子,一並帶出戰場,洛希答應下來,那時他甚至連鄧槐靈的名字都沒記住,只是不想欠鄧宣的人情。

所以這麽多年來,鄧槐靈始終在調查這件事嗎?從一個懵懵懂懂湧入城中的八歲孩子,到冷酷強大的賞金獵人,對方居然一直沒忘了他。

洛希不由得想笑,彎了彎眼睛:猜到是我救了你又怎麽樣?我就和你睡在同一張沙發上,你還不是一無所知?

洞悉力再強的獵人也有一葉障目的時候,洛希嘲弄地想著,耳邊卻又傳來一聲夢囈:“別走。”

“別走……我會保護你的。”鄧槐靈一遍遍重復道,語氣格外執著,“你給了我戒指,我就會保護你的。”

辦公室裏異常安靜,白熾的頂燈並未關閉,在洛希臉上投下光輝。他愣愣地盯著天花板,完全感受不到神經疼痛了,腦海裏不斷盤旋著鄧槐靈的聲音,那些字句落在他耳畔如同驚雷轟鳴。

原來“別走”的下一句是,“我會保護你的”。

他沒料到會是這樣,洛希以為鄧槐靈在夢中挽留他是出於恐懼,可對方卻說要保護他。一個八歲的孩子,竟然想要保護叛軍首領。

他又回憶起鄧槐靈從前也做過相似的夢,很難想象同樣的夢境曾多少次在過去的十年中反復出現,成了鄧槐靈的某個心結。對方的夢魘是他的死,洛希本有希望逃脫敵陣,卻選擇將維系生存的黑戒送了出去,並往反方向引開政府的軍隊,最後落到了政府手中。

鄧槐靈調查了那麽多年,一定能猜出當時救了自己的是誰;但當他猜出的一刹那,就會知道那個人已經死了,並且是為了救他而死。

怪不得記了好多年,洛希無聲地嘆息一下,忽然覺得壓在身上的小獵人沒那麽討厭了。鄧槐靈肯定對他的死充滿愧疚,念念不忘,然而洛希自己幾乎忘記了還有這回事。

在他看來對方的愧疚毫無必要,在二區的執政生涯裏,他至少隨手送出過一百件比黑戒還要貴重的東西,至於他的死——如果不是洛希自願去送死,有誰能夠殺了這台恐怖的戰爭機器?

“沒關系的。”洛希伸手攬住身上沉睡的人,安靜地做著唇型,“不用記得我,更不必覺得虧欠了我,那本來就不算什麽恩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