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0章 琴行,03:04 pm(第2/2頁)

洛希澄凈的眼睛倒映著父親虛偽的笑容。他不相信——在經歷過幾十上百次的爽約後,他已經不相信父親會履行承諾,也對摻雜著愛意的詞句心懷警惕。

他不再信任口頭表達的愛,這種後遺症甚至持續到少年和青年時期,他對求愛者的表白一笑而過,認定這是對方一時腦熱。他也不再有興趣接觸與樂理有關的事物,聽著帕裏薩感情洋溢的小提琴曲,他只覺得昏昏欲睡。

“對於Rosie來說,他父親承諾的‘下次’始終沒有到來,因為兩個月後,那人就聽從家族的牽線安排,與財政部某位官員的女兒舉行了婚禮,從此杳無音信。”伴著Rose的敘述,面前的商場如墨水般化開,又聚集成新的場景,“Rosie一直跟母親住在貧民窟的棚屋,直到他的母親死去。”

鄧槐靈和Rose靜默地站在原地,注視美麗蒼白的女人牽著男孩的手,走在貧民窟的瓦礫小路上。供他們容身的只有幾根木梁搭成的棚屋,遮在四周的雨布到處透風,屋外用石頭壘成灶台生火。

三十年前,仿生人技術還處於混沌的探索期,更不必說全城應用。當時貧民區的人們還可以靠體力活謀生,雖然掙得不多,勉強能夠吃飽穿暖。

但洛希的母親做不到。如果沒有生下洛希,她也許能通過誠實的勞動養活自己;如果她不是那麽正直和驕傲,願意接受一份非誠實的工作,她就能出賣肉體養活自己和孩子。

可是這兩點,這個女人剛好都不滿足。她拼了命地擦地板、糊紙箱、收垃圾賺錢,得到的卻是微薄的酬勞,以及男人們餓狼似的目光。

洛希的父親不再來棚屋以後,貧民窟的男人發了瘋。這本就是片漠視法律、缺少管轄的無主之地,美艷的單身女人流落在貧民窟,無異於把生肉扔進了狼群,招致狂熱的撕咬。

那天她工作結束回家,快走到棚屋時,被人捂住口鼻拖至路旁的樹叢。她極力反抗掙紮,最終卻只是滾下熱淚來,反復地哀求道:

不要在這裏。

不要讓我的孩子看見。

洛希不明白為什麽他的母親會在次日穿上唯一的裙子,梳妝打扮後帶他去了繁華區,他只記得那是無比幸福的一天。母親拿出所有積蓄請他吃了大餐,為他買了幾件換洗衣服和新的洗漱用具,問他還有沒有想去的地方。

他雀躍起來,眺望晴空下旋轉的摩天輪,指向黃昏之星遊樂場的方向:“想和媽媽去那裏!”

剩余的錢卻不夠買一張進入黃昏之星的門票,那座遊樂場就此成為了洛希心中遙遠的永無鄉。盡管多年後他將這一切都忘了,然而緩緩旋轉的摩天輪還在記憶深處,像一只謹慎的獨眼,透過迷霧望著他。

第二天清晨,洛希在破舊的木板床上醒來,身邊的母親則再也沒有蘇醒。她像貧民窟裏無數絕望的人那樣吞藥自殺,嘴角流出的鮮血染透了木板,素白的身體悄無聲息。

細碎的光束從雨布的窟窿灑下,宛如一場黃金雨,夾雜著棚內漫卷的灰塵,濺在那個沉默的孩子身上。他還太小,不足以徹底懂得生與死,他只是隱隱約約地想著,原來幸福是離別的惡兆,昨天的快樂,原來要以今天的痛苦為代價。

既然如此,他不要快樂,是不是也可以避免痛苦?

鄧槐靈蹲在木板床邊,隔空用手掌覆住了那個孩子的手。即使過去的洛希不能感受到,但至少出去之後,他可以抓緊現實中洛希的手,撫慰那道相隔多年的傷痕。

清風灌進了棚屋,掀起死去女人的衣角,露出血跡斑斑的木板。鄧槐靈忽然瞥見木板上幹涸的血跡組成了一行字,僅由幾個簡潔的單詞組成:

“做個好人。”

一個四歲的孩子讀不懂“博愛”“正直”“慷慨”這些復雜的詞匯,卻能明白“好”是什麽意思。好就是好,無論在哪個方面,都要規束自身到極致,洛希是這樣理解的,也如此傳達給了鄧槐靈。

那行字並不是母親送給洛希的最後一件禮物。在她死後,社會福利部門的工作人員很快上門,將洛希領去了當地條件最優越的福利院,接受基礎教育。

這並非塞西娜政府的善舉,而是以皮相賄賂該部門一名官員換來的。那位母親利用自己的身體,為孩子換得了活下去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