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樂章I

國際象棋中,決定生死的棋子是國王。但最強的棋子,是縱橫黑白棋盤的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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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不會忘記五年前的那個春天。

那是她第一次看見聞名於世的日本櫻花雨。美麗的花瓣大片大片飛落,帶著香氣這樣奮不顧身地砸入泥土中,就像煙花一樣短暫綺麗。在這片花雨中,一個清瘦的男子朝她轉過身來。他的聲音讓她想起自己聽過所有最平靜動人的小提琴曲,他用平靜的語調,向她訴說著一個有些憂傷的事實:“日本人喜歡櫻花,是因為它們即便壽命短暫,也曾經燦爛動人過,帶著死亡一般的美。”

他不像任何其他人,絲毫不懼怕她的冷漠,只是朝她伸出手,溫和地說道:“初次見面,我是森川光。”伸手時,他肩上的披肩滑落到了手肘,風吹起他和服的腰帶。他用那雙看不見世界的眼睛,對她綻出比任何人都令人難忘的笑容。這簡直是她見過最幹凈、幹凈得不可思議的人。

現在,除了眼睛變得明亮,他與那時沒什麽兩樣。他如此喜歡櫻花,自然在這裏的庭院也種滿了櫻花樹。只是,現在已經過了櫻花怒放的時節,失去花朵的點綴,櫻花樹在灰暗的天空像就像骷髏的骨節,被染成了深深的墨色。眼前這一幕與初次見面的場景重合了,明明神似,卻有著完全相反的色調。

“對,我來了。”裴詩僵硬地回答著。身上所有的神經都像緊繃的弦,稍微觸碰其中一條,就會全盤繃斷,打碎這暴風雨前的寧靜。

“去給小詩倒一點我才從日本帶回來的茶。”森川光吩咐身後的人,始終沒有一點恐嚇人的口吻,卻總是令他們用最快的速度完成任務。然後,他快速掃了一眼桌面上的電腦,又看了看裴詩,面不改色地說道:“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我在附近找到了琴行。”裴詩回答得又快又簡單,生怕對方發覺出言語中的不對勁。

滲透著鉛灰的玻璃窗旁,有一朵荷花的水墨畫。它的顏色是血紅,因為太過鮮亮,不像是畫出來的,倒像是生皮革制作的一般。這朵荷花襯著森川光的黑發和黑色和服,令它本身更加妖嬈,令他的臉龐更加蒼白且詭秘。

“小詩,從日本回來以後,我都沒有怎麽見到你。”他走過來握住她的手,想要把她攬入懷中。可是,她卻本能地退縮了一些。他察覺了她的變化,卻沒有勉強,也沒有疑問,只是順著她的背慢慢撫摸了兩下,像是在安撫一只不聽話的貓一樣。

終於,她開始感到害怕了,乖乖地靠在他的懷裏。

“我很想你。”他的聲音如同一把溫暖的沙,回蕩在她的耳邊。

裴詩努力逼迫自己不要去想太多剛才看到的東西,但還是沒有辦法控制——森川光向她撒謊的原因,其實已經很明顯了。多年來,他一直都向她展示了一種被家族逼迫的形象,老爺子做的很多黑事,他很顯然也是看不順眼的。在她心中,他一直都是一個出淤泥而不染的貴公子,哪怕是生在黑道家,也只是一個傀儡組長,有著最純凈的心。如果讓她知道他的所作所為其實並沒愧對自己的身份,她一定很快就能猜出當年在倫敦傷她手的人是誰。

再說到那次事件,那個日程表是森川組的活動,與冢田組沒有什麽關系。所以,那個指揮手下過來斷她手的人,就是森川光本人,而不是老爺子。即便老爺子是幕後主使者,森川光也是毫不猶豫地帶頭去執行了。

森川光的擁抱也是溫柔的。依偎在他的懷裏,她很快又想起,自己曾經對他說,鋼琴是樂器之王,小提琴是樂器之後是非常形象的,因為鋼琴只靠自身就可以模仿整個交響樂隊的演奏效果,也可以為任何樂器當伴奏,像一個包容仁慈的君主;而小提琴尖銳而嬌貴,只要一出現,就會奪走聽眾的注意,變成演奏的重心,單獨演奏時根本無法為別的樂器伴奏,像一個挑剔傲慢的皇後。不過,雖然國王很溫柔,卻也花心,可以同時寵幸好多樂器,無論什麽音樂在他的襯托下都可以變成天籟之音。可王後離開了國王,跟誰合奏都不及和國王合奏那麽美妙,只能選擇獨奏。

他聽了她的故事,只說了一句話:“如果你的手不好,我就永遠獨奏。我只和你合奏。”聽他這麽說,她竟沒有一點防備,反而覺得很開心。

原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對這個男人的信任,已經到了一種骨肉相連無法抽身的程度。即便最近開始懷疑他,心情變得焦慮了,那些根深蒂固的東西也沒有受到動搖

此時此刻,她知道自己應該表現得像對夏承司那樣,隱瞞一切,若無其事。但是,她能隱瞞什麽呢?在他的面前,她已經沒有任何秘密,就像是他手裏的一顆棋子,被他時刻把玩著,不知道該擺在什麽地方,該在什麽合適的時候變成陷阱,讓對方的棋子吃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