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滾滾車轆聲裏,樊長玉沉默了好一陣,才問:“我留在軍中,以後就得殺很多很多人了,是不是?”

她擡起眼,映著車窗外天光與山川的眸子裏,多了幾分沉寂,“老先生,我其實一點也不喜歡殺人。”

“昨日在戰場上,我看到好多張惶然又恐懼的臉,他們像地裏的南瓜一樣任人砍殺。長信王反了,這仗打到現在,死的最多的卻是底下那些小卒。他們也不是自願上戰場的,只是當逃兵立馬就會被斬立決,妻兒父母也在崇州城內,所以無路可退。”

“我知道反賊該死,但對著戰場上那樣一張張茫然惶恐的臉,我下不去手。”

“他們也是大胤人,若是沒有這場戰爭,他們也和尋常百姓一樣,或是在田地裏種莊稼,或是在走街串巷賣貨掙幾個錢補貼家用。”

“看到他們,我就想起了因盧城之困,薊州府從民間抓去充軍的那些人。他們可能也是這樣,如螻蟻一般死在了戰場上。”

陶太傅有些意外地看著她,道:“你所思並無錯,上位者為了野心,何以不仁,視天下人為芻狗?可已經有了不仁之師,若是不加阻止,是不是任其釀成更大的災禍?”

見樊長玉似有不解,他問:“丫頭,你告訴我,你為何會在雨夜橫翻巫嶺去截殺那三名斥侯?”

樊長玉抿唇道:“您說過,他們把消息帶回去了,遭難的就是整個盧城的百姓。”

陶太傅點頭:“你殺那三名斥侯,是覺得他們的生死,會關系到整個盧城百姓的生死。可如今跟反賊打的這場仗,不也是為了天下百姓嗎?長信王造反,崇州周邊多少百姓流離失所?若任其壯大下去,將來繼續揮師南下,又會有多少百姓繼續受這戰亂之苦?”

“你截殺斥候,是為救盧城軍民。朝廷大軍誅長信王,也是為救天下百姓。”

“哪怕如今的朝廷沉疴積弊,那也該去變革,去反魏,官場上鬥去,而不是挑起戰事,置百姓於水火。吃不飽穿不暖和沒得吃沒得穿比起來,孰輕孰重,丫頭,你明白嗎?”

樊長玉聽著這些,只覺心口愈發沉了下去。

陶太傅繼續道:“長信王手中的軍隊便是他南下的一把刀,舍不得折了他那把刀,死在刀下的便是更多無辜亡魂。”

“自古征戰,便沒有不流血,不死人的。”

“那黃沙戰場裏埋的,有數不清的忠骨,也有你口中那樣被迫上戰場的枉死者,但正是歷朝歷代都會有去阻止那不仁之師的忠骨,四分五裂的天下,才能又重新迎來安穩。”

“兵法奇謀,也不是用來殺人的,而是以盡可能少的傷亡去結束戰爭。”

樊長玉從馬車坐榻上起身,跪下鄭重向著陶太傅一揖:“長玉謝先生教誨。”

陶太傅笑吟吟看著她:“你這丫頭,還是只願叫老夫一聲先生啊?”

樊長玉就地磕了三個響頭,端起一旁木質茶杯裏的茶水遞向陶太傅:“老師。”

陶太傅接過茶杯,眼角的褶子都笑得更深了些,道:“你這丫頭合老夫的眼緣,老夫也願收你做個義女,往後喚義父吧。”

樊長玉又喚了一聲:“義父。”

這回陶太傅臉上是真快笑出朵花來,抿了一口茶後放下道:“既做了老夫的女兒,老夫替你取一字,你寅年生,肖虎,‘長玉’此名端方溫澤,已壓了其中銳氣,空有虎膽,將來若上戰場,可不是好事,便取字‘山君’如何?”

樊長玉困惑道:“是山中君子的意思嗎?”

陶太傅捋須笑道:“單以字譯,倒也可做此解。但山君,也作山中猛虎也。”

自古以來只有男子才能得長輩取字,有的女子甚至到出嫁才有一個自己的名,出嫁前便只按姓氏和家中排行喚某幾娘。

陶太傅這般用心替她取一字,樊長玉自是感激的,懇切道:“謝義父取字。”

長寧眨巴著一雙黑葡萄大眼:“寧娘也要!”

陶太傅搖頭失笑:“你這娃娃年歲還太小了些,且再等個幾年。”

長寧癟著嘴不太高興,伸出小拇指道:“那咱們拉鉤鉤,不許騙寧娘。”

陶太傅難得開懷,蒼老的手指和長寧碰了碰,笑著道:“行,老頭子且欠你這小女娃一字。”

拉了鉤鉤,長寧這才滿意了,脫了鞋子踩在馬車坐榻上,扒著車窗往外看,瞧見低空掠過的海東青時,指著海東青興奮得直叫:“是隼隼!”

樊長玉怕她摔著,一只手扶著她。

陶太傅同樊長玉道:“你想來也知道我那學生是誰了,你願留在軍中的事,我回頭便告與他了?”

樊長玉卻道:“義父,我想留在薊州軍中。”

陶太傅擡起皺巴巴的眼皮看過來,問:“不去他麾下,是為與他避嫌?”

樊長玉道:“算是原因之一,尋常將士的軍功,也是一刀一劍從戰場上拼殺來的,有些路,我想一個人去走試試,能走多遠算多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