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活著

敏銳如江惡劍,心如刀割過後,自然已能看明白,司韶令定猜出了什麽,才會句句剖他肺腑,而他一時無察,更露出了破綻。

於是額頭“哐當”磕在堅硬的床沿,倒也沒覺有何屈辱,擡起頭時依舊露出他兩顆狡黠的虎牙,語氣熾烈地叫了一聲。

“主子!”

司韶令便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她是你妹妹。”

其實一旦心中生出懷疑,只需再稍一回想白日的情景便知,女娃哭得撕心裂肺的模樣並不像是仇恨,尤其那幾聲微弱又不甘的“哥哥”,若非江惡劍緊隨其後的故意扭曲,早該被人看出端倪。

而五年前江寨之事大多不堪回首,司韶令卻仍記得他初到時,江惡劍的娘親已懷有身孕,算起來那孩子的生辰,正應是攻寨前後間。

聽見司韶令語氣如此篤定,江惡劍目光只微晃了晃,又重重一磕,極為懇切道。

“你以後就是我的主子,說什麽我都聽。”

他的自尊早就化為不值一提的齏粉,只要能讓司韶令高興,叫聲主子也沒什麽難的。

“……”

而本以為這般遂了司韶令的願,對方應終能心情轉好,江惡劍正搜腸刮肚地欲再添幾句漂亮話,豈料司韶令居高臨下的視線一掃,原本便沒什麽溫度的房屋徹底雪窖冰天。

笑容發僵之際,下顎猛然被堅硬的劍柄抵住,江惡劍被迫仰著頭,看見司韶令幾乎將他穿破的冷眼。

“你今日前來,根本不是要籠裏那些孩子的性命,你的真正目的,只為將你妹妹混入其中,借此與你撇清關系。而你一死百了,你妹妹的身份再無人知曉。”

司韶令緊盯江惡劍終有裂痕出現的假笑,繼續道:“你擄了我兄長,也並非如你所說的碰巧。”

“你是為了引我出來,因為你心裏最希望的,是由我來收留你妹妹。對不對?”

這一句話落,抵在下顎的劍柄似要擠碎江惡劍的喉嚨,江惡劍艱難張了張嘴,想開口說什麽,卻最後還是放棄。

當年這明媚如雪的少年給了他沖破牢籠的生機,他卻恩將仇報,害他此生暗無天光。

盡管如此,他現今又厚著臉皮的,只願信他一人,死也要把妹妹送到他的手上。

他十惡不赦,活該一切被拆穿。

“你憑何覺得,我定會收留你妹妹?”果然,司韶令這次又冷聲問道。

江惡劍便也不再迂回,嘶啞著嗓音如實開口:“所以……我讓你殺了我,我這條命就是來給你解恨的,只求求你,能護她長大。”

朔風吹進窗縫,屋內忽然暗下,仿佛連燈火都被這一句過於坦誠的懇求覆上些許潮濕。

司韶令沉默片晌,竟沒有嘲諷什麽,只再開口時,語氣依舊冰冷地問道。

“你當年真的親手殺了……我的七位師兄?”

聞言脊背驟涼,記憶下意識回到那雪虐風饕的一日,又心知該來的總要來,江惡劍破天荒沒敢看司韶令悲慟的眸子,垂眼道:“是。”

而說著,他又忙不叠補充:“我的命是抵不過他們七個人,但你可以用任何手段報復我,直到你——”

“用我曾教你的劍法?”卻不等他說完,只聽司韶令又問道。

神色稍愣,江惡劍很快便明白過來,司韶令問的是他當初殺掉擎山七英時所用的劍法。

心知實話過於殘忍,但在此事上並不打算有何隱瞞,江惡劍點了點頭:“沒錯。”

“確定麽?”司韶令緊接著問。

一時沒能聽出司韶令此番略顯怪異的態度,江惡劍用力點頭,連帶著頭頂雙手也跟著晃動:“確定。”

他哂笑一下:“畢竟除了你,寨裏哪還有其他人教過我劍法——”

說話間他下意識朝四周看去,才猛地發現,原來司韶令抵在他下顎的,正是自己的長劍。

長劍三尺有余,雙刃凜凜,雖比不得司韶令那柄以稀世玄鐵而鑄的“荊棘”,卻格外森涼可怖,血氣彌靡,令人望而生寒。

他五年前眼中獨剩仇恨,一路猶如煞神,只欲毀天滅地,根本忘了他所用劍法,乃名為——慈劍。

司韶令隨著他的視線低頭,擡手慢慢扯去劍柄下方緊裹多年的布條,露出尤為幹凈的一塊,果不其然,他親手所刻的“慈”字仍在。

這是他曾單獨為他所擬的劍法,就以他的名字命名。

因為那時的江惡劍,還是……江慈劍。

是在刀山劍林的吃人寨裏,純凈乖巧到令人想要奮不顧身拯救的稚犬,分明比司韶令年長,卻整日黏在他的身後,對寨外的江湖憧憬神往,只盼有朝一日能隨他劍嘯山河,行俠世間。

與如今惡戾乖張的瘋狗無半分相像。

儼然也透過那道熠然字跡記起早已陌生的少時,江惡劍神色微有恍惚,隨即又強行將翻湧的碎片拋至腦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