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父債

司韶令說這一番話時,始終面對著窗外仍不見天日的烏黯,並沒有看向江惡劍。

也就沒能看見,在他話落的刹那,江惡劍怔然望著他,連又有血水驀地打濕耳後亂發也沒有覺察。

“阿邵……”

木訥坐起身間,江惡劍喉嚨像是因潑天寒意而顫抖,抖落幾滴唇間猩紅,茫然囁嚅著。

卻不待他將腦內糟亂的思緒一寸寸拂過,只聽司韶令又再度開口。

“一直不曾告訴你,唯有親人才會這樣叫我,你日後,也不要再叫了。”

“……”

聞言嘴角又垂下幾分,江惡劍一時哽住,努力撐起的視線終有些模糊。

他只得強攏了支離破碎的心神,狼藉一片的面容微微牽動幾下,啞聲道:“……好。”

“但是……”

而話鋒輕轉,他就像一條犯了錯的棄犬,哪怕即將離開,到底還是忍不住地解釋道:“我沒有忘記。”

“你是我的夫君……”江惡劍低低說著,卻又似乎不知從何說起,便徒勞重復道,“我從來沒有忘……”

正因為是夫君,才舍不得有一丁點的委屈求全。

“是麽,”而聽他這般說著,司韶令語氣未有絲毫轉變,甚至更冷了,“那與你做夫妻,果真很累。”

“司韶令——”

“叫堂主,”誰知司韶令眼睫低垂,再次打斷他,“你我不再是夫妻,以你身份,不該直呼我姓名。”

“……”

“從今以後,沒有我的允許,你也不準出現——”

然而司韶令此番話未落,江惡劍忽地目光搖晃著,急迫向他靠近幾步。

距司韶令僅剩咫尺時又停下,蒼白指尖蜷縮,摻雜了積郁於胸腔的歉疚,江惡劍小心而嘶啞地求他。

“我可以不再出現,但至少在你傷愈之前,別趕我走。”

“……”司韶令並沒有回頭,面上也仍無動於衷般的覆滿冰霜。

“你以為沒有你來護我,”半晌,司韶令只諷刺地冷笑道,“我當真活不下去了。”

說罷,他終是轉過了身。

可惜並非是心軟同意了江惡劍所言,而是遲遲不見江惡劍自行離開,他幹脆率先繞過了他。

於是盡管一直貪戀這屋內僅剩的幾絲氣息,江惡劍卻也再無臉賴著,幾步上前,伸手拉住司韶令。

“你歇下吧……我這就走。”

嗓音似挾了濕濘泥沙,江惡劍這回沒有遲疑,也垂眸未再看司韶令,快速越過他,鉆入門外雨裏。

隨著周遭陡然陷入風雨喧囂,眸底被鋪天蓋地的寒涼拍打。

他最後滾落下了淚來。

卻也很快被雨水淹沒,沒了一絲融暖。

冷得像司韶令的人,他想把所有溫度都給他,反而險些將他凍斃於自己的手中。

活該,他不願再做他的夫君。

江惡劍失魂落魄地徘徊著,像不知冷暖的軀殼,與屋頂被浸了整晚的瓦片一樣,由著水花在頭頂接連濺開也無知無覺。

但即便如此,他神思恍惚,仍下意識地並未就此走遠。

最終還是無聲落於一角房檐,遠遠看著司韶令的方向,看他窗口透出的燈盞搖曳。

不知為何,眼前持續墜落的白雨如霧靄,朦朧間,將那一道孤光闊落地化為記憶裏每逢冬日便覆著厚雪,卻永遠溫情脈脈的江寨木屋。

那是他後來窮天極地,再也回不去的家。

也是江慈劍被埋葬的地方。

五年前——

“江慈劍,若有一日江寨不在了,你會同我一起走麽?”

入眼白茫中,一襲赤袖恣意翻揚,負著劍的少年問道。

神情是慣常的冷淡,袖口下因緊攥而泛白的骨節卻仍是暴露了幾絲不易察覺的惶窘。

“我當然會,”江慈劍不知司韶令為何突然問及此,倒也認真想了想道,“那我就和你一起闖蕩江湖。”

“不過,”他肩頭稍一使力,使得才挑來的兩桶水平衡了些,也問出心中疑惑,“江寨為何會不在了?”

見司韶令不語,他又自顧細想片刻,本就朗澈的雙目一亮道:“難不成是我爹?他想把人都遣散了,和我娘好好過日子?”

說話間,他也像是越發期望著這一可能:“因為我娘馬上就要生弟弟或妹妹,所以他——”

“不是。”司韶令終打斷他。

隨後道:“我是說,假如江寨被那些正道圍攻,就此覆滅了。”

“……”江慈劍一愣。

連腳步也微有停頓,顯然因司韶令的話而過於驚訝。

而念及蕭夙心還在等著他回去燒妥熱水來暖身,又忙加快幾步。

短暫沉默後,他反而安慰司韶令道:“你別害怕,就算真有那麽一天,這裏有七道寨門,他們不會很容易攻進來。”

“若實在抗不過,我陪你去求大俠們,只要肯饒我們一命,日後定改過自新,日行一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