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橫生橫死的掛念

……

承德十二年秋,我感覺我的身體開始出現了一些明顯的異常。

先是時不時地咳嗽,偶爾會咳出幾口血來,然後演變成整夜整夜的失眠和頭疼,嚴重的時候疼的頭暈目眩,眼前一片漆黑,下一秒就要暈過去似的。

起初我並沒在意,因為為官者夙夜操勞是常有的事,偶爾染上點風寒和小病我也見怪不怪。到我這個位置,朝中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要先和我匯報一遍,睡到一半被人叫醒或者整夜不睡處理公務對我來說早已是習以為常。

直到某天我忍著頭疼處理公務,還沒來得及叫來管家把批好的公文送走,就兩眼一黑倒頭暈在了書案上。

我醒來的時候,歷代為沈家看病的章太醫就坐在我的床前長籲短嘆。章太醫算是從小看著我長大,沈家倒台後他也對我很好,後來被我引薦進宮,梁宴見他醫術高明又值得信任,就讓章太醫掌管太醫院。這位章太醫什麽都好,就是拿我當他親人看待,每次給我把完脈總要忍不住叮囑幾句,恨不得揪著我的耳朵讓我在家好好躺著,不要再耗費心力操心朝堂上的事。

我看著章太醫一臉嚴肅望著窗外出神,覺得好笑,心想這老先生肯定是又查出來我什麽雜七雜八的小病,要趁著這個節骨眼耳提面命地數落我一頓,讓我好好休息,切勿操勞了。

於是我開口打趣道:“章伯,前些日子你府上不是才添了一個小孫子,怎麽,是子義送的禮少了,才惹得章太醫如今愁眉不展?”

“一個小孩子滿月,你送了一箱子禮去,還叫少?”章太醫回過神來,睨了我一眼,眼神裏帶著一些心疼孫輩浪費錢的責怪和親人間的熟稔關切。

“一箱禮又不是全給孩子的,您上回不是說想要一些奇株異草做藥引研究嗎,我去江南的時候給您搜羅了一些。陛下也在國庫裏找了一些算作賀禮,托我一並帶過去。” 我從床上坐起來,揉了揉還有些發疼的頭,笑道:

“看在我這麽有誠心的份上,章伯,您就別再念叨讓我休息了。朝廷最近是有些忙,我是不是不注意又染了風寒?您放心,等忙完這陣我一定給陛下上書,在家修養調理幾個月。”

“子義啊。”

章太醫很少這麽叫我。老一輩的人都恪守禮節,尤其是我升了宰輔,論官階比太醫高出不少,章太醫與我再熟識,卻一直是規矩地叫我一聲“沈大人”,從不逾矩。今日卻破天荒的開了戒,像是家裏的長輩老者,眉宇間帶著慈愛與不舍,語重心長地喊我道:

“子義啊。”

我十分莫名,想到可能是有事發生,還是笑答道:“到底是出了什麽事?章伯,您說就是了,不必遮掩,我承受的住。”

那時我不知天高地厚,狂妄的以為自己經受的住所有。我少年就在漠北騎馬射箭,經歷了家破人亡,也見識過滿江的血。我殺過人,也救過人,報仇了雪恨,也與梁宴共同開創了一個新的朝代。我處理過那麽那麽多棘手的事情,見識過那麽那麽多的大風大浪,這世間還有什麽東西是我無法承受,無法解決的嗎?

……有。

伴隨著章太醫不忍的話語落地,我想,我真是太狂妄了。

別人都是年少輕狂,老來沉穩。到我這兒可好,我年少在危機四伏的大內蟄伏,端的是四平八穩,裝的是心無城府,後來大仇得報,我又是朝野內外人人稱贊的當國宰輔,戴的了沉默寡言的假面,也當得了笑面虎。

我不像京都裏任何官宦子弟那麽年少恣意,我這一生也就難得輕狂這麽一回。

可巧,就這麽一回,還一頭撞在了懸崖上。當即就是眼冒金星、頭暈目眩,飄飄乎欲成仙歸去了。

我這一生承受過生,也承受過生不如死,今日算是補全了最後一點——要來承受死了。

我笑起來,笑的那叫一個荒謬,我問:“所以您的意思是,我要死了,對嗎?”

“大人你氣血兩虧,脈象不平,又頭疼難忍,臂彎顫抖,今日還至昏厥。老臣……老臣只能鬥膽推測,大人你這是……風疾。”章太醫眼裏的不忍都快溢了出來,背過身去似乎是擦了一把眼淚,好半天才回頭看我,試圖寬慰道:

“子義,許是我年邁了,醫術不精,診斷錯了也未可知,我這就回太醫院叫其他的太醫來給你看看。就算……就算真是風疾,太醫院人才輩出,陛下又如此重視你,一定能找到醫治好你的法子的,一定能……”

“您若是醫術不精,放眼天下,又有誰還能妙手回春呢。”許是處理過的大事真的太多了,我腦子裏的第一反應不是驚懼也不是拉著章太醫的手求他救救我,而是下意識遏制住求生的本能,先在腦中回憶了一下醫書裏看來的有關風疾惡化的症狀,才開口道:“若依章太醫所見,倘若真是風疾,以我現在的狀況,還能熬到什麽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