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掌中物與階下臣

荒誕與放肆之後,隨之而來的是不得不面對的現實問題。

我看著我原先那件料子極佳的外衫,已經被梁宴撕的連個形都看不出來了,像是一堆浸在水裏的廢料。條條掛掛的破損模樣,再給我個破碗,我都能毫無違和感的混進丐幫裏。

內衫倒是勉強還算完整,但是一開始就浸了溫泉水,哪怕晾幹在我身上也是皺皺巴巴的一團,就這樣出去別說我能不能忍受了,就是這一幅狼狽的模樣也一定會淪為方圓十裏鬼的笑話。

於是我在夢裏拿著梁宴的那把破折扇,一下一下地敲著溫泉邊,扯著嘴角,似笑非笑地望著梁宴,譏諷道:“陛下,這就是您說的,只需要臣考慮願不願意就行了,嗯?”

“那您告訴臣,臣的衣服怎麽辦?”

梁宴表情有一些一言難盡,皺著眉望向地下那堆被他自己撕成破布的衣衫,頗為牙疼道:“這……這是意外,人生處處都是意外。我也不是神明,沒考慮全面也正常……正常……”

“意外是正常……”我憋著氣咬牙切齒道:“那你剛撕我衣服的舉動是意外嗎?!你撕的那麽幹脆利落的時候想過之後怎麽辦嗎?!我是不是跟你說了別撕別撕,是誰跟我說沒事,都交給他的?!”

我抄起手裏的折扇就往梁宴頭上砸,梁宴衣衫完整地坐在池邊——是的這狗東西竟然還衣衫完整!

他往後揚了揚身子,避開了我扔過去的折扇,並且在折扇落地之前隔空把它抓進了手裏。反手轉了一圈,穩穩當當地握著玉骨,把原本開了一半的扇葉合攏,輕飄飄地砸在手心。

不得不說,梁宴這該死的混蛋接扇子時垂著眼漫不經心,又天然帶著一股睥睨的姿態,可真他娘的勾人。

怪不得民間那些話本子裏的風流韻事,總是明裏暗裏的希望能跟他扯上關系。那些與他神似三分的街頭小畫,竟比每年書考擺出的所謂名家箴言還要賣的紅火。

於是我一臉不爽地伸出手,把這本該在明堂內高高在上的掌權者,一把拉入身下混著汙穢的池裏。

梁宴不在話本裏,不在街巷仿畫裏,也不在遙不可及的明堂裏。

他在我手裏。

狼王有鋒利的齒牙,會隨時隨地沉下臉取人性命,也會暴怒的在我脖頸留下一串血痕。

但他知道,我也知道。

他是一只被我馴養過的狼崽子。

無論他有多麽冰冷刺骨,多麽駭人聽聞,他的軟腹之處永遠有我的一寸之地。那一寸之地裏是他收起獠牙、抑制血腥本能的死穴,是我多年肆意囂張的免死金牌。

是一片無盡落花的桃林。

梁宴皺著眉被我拉進池裏,卻並不生氣,他眉宇間的溝壑很淺,伸手一抹就全部化盡,然後勾著唇在我鼻尖落下一吻。

誠如我所說,他是萬民敬仰說一不二的帝王。

但我也如民間流傳那般,是清風明月風光無限的宰相。

沒人知道我曾豢養他、算計他,把他培養成白骨之上權謀的蔑視者,也沒人知道他曾想掐死我,在靜謐之地咬噬我,讓我淪為與淤泥同罪。

於是他做我利用的掌中物,我做他獨有的階下臣。

公平買賣。

毫無悔意。

……

最終衣物的解決辦法是——讓任勞任怨的蘇公公從溫泉外圍跑進來送來兩套,又馬不停蹄地回到溫泉外圍。

當然,我窩在飄著霧氣的溫泉池裏沒動,看著蘇公公遞給梁宴兩套不同尺寸的衣衫,同情又憐憫地嘆了一口氣,一步三回頭地走遠了。

蘇公公一走,梁宴就在地下點燃一堆火,把寫著我名字的紙條和衣物其中我尺寸的那一套一同燒盡。

親眼看著別人給自己燒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受,尤其是梁宴燒一點我的旁邊就出現一點他燒的東西時,那簡直像在看一場西域流傳的巫蠱祝術。

但好像生與死又在這一刻顯得格外突出。

這一小處飛濺的薪火就是我與梁宴之間的隔閡,那麽小、那麽近,卻又那麽難以靠近。

我承認我有些傷春悲秋,畢竟哪怕我活著,也不一定何年何月能擁有和梁宴這般和平共處推心置腹的時光。更何況我那副病軀根本撐不了多久,說不定哪天清晨就變成了一個口齒不清、連站都站不起來的廢人。

不過幸運的是,我總算是擁有了一件完整而又潔凈的新衣服。

我剛從泉水裏出來把外衫套好,一直寂靜的桃林卻突然晃動了一下。有人從桃林中走出來,看著梁宴拿著樹枝在地上戳滅火堆,怔愣了一下,出聲問道:

“這位兄台……也是來祭奠亡人的嗎?”

我沒記錯的話這裏原來應該是皇家納暑乘涼的一處別院,後來梁宴把它改成了溫泉,種了一片桃林。但無論怎麽說,這裏始終是皇家私地,平日裏除了定期來打掃的宮人,絕對不應該有其他人造訪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