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一夜
回到霜露院, 燈已經完全點了起來。
前頭引路的小廝提著羊角宮燈,正屋的檐下掛著福建的珠燈, 細細密密的珠子串出歲寒三友的花紋, 散發朦朧淺淡的暈光,迎接著主人的歸來。
屋裏正廳的長幾上,擺著一盞四角玻璃燈。玻璃的顏色微微泛藍, 但被暖光一照便中和了, 亮堂堂的照亮西間。
兩個穿紅比甲的丫頭上前,替他解開外衫的扣子, 換下沾滿灰塵的披風, 再脫下靴子, 換上家常的雲履。
又一丫頭上前, 捧著兌好的熱水。其中一個高挑些的丫鬟要擰帕子, 被他揮手打發開,自己擰幹凈面。
“三少爺,太太那邊叫送夜宵來。”另一個貼身長隨, 名為松木的小廝進來, 提著一個食盒,麻利地擺開。
一碗餛飩雞, 一份銀絲面,幾樣小菜。
謝玄英其實吃不下,但不忍辜負母親的好意, 在榻上坐了,隨意吃了幾口。
這時,他才發現替他布菜的丫鬟有些臉生, 挑起眉梢。
“三少爺,這是太太送來的。”高挑的丫鬟忙道, “說是以後伺候少爺。”
丹桂趕忙上前見過:“奴婢丹桂,見過三少爺。”
謝玄英隨口問:“誰走了?”
別看他去江南,身邊只帶一小廝一管事,那是出門在外沒法子,帶的人多就走不快,別說還有八個護衛。
事實上,在侯府中,他身邊伺候的人有十來個。兩個貼身伺候的長隨,四個出門跟班,兩個捧坐褥和衣裳,一個上門遞拜帖,剩下的一個牽馬跑腿。
內宅亦有人伺候,做灑掃的小丫頭,洗衣婦,這些人等閑不到跟前,瞧不見,最熟悉的還是兩個一等丫鬟,兩個二等丫鬟。
兩個一等丫鬟就是穿紅比甲的,叫梅韻和梅蕊,伺候他已五六年。二等丫鬟管衣裳和茶水,叫竹枝和竹香,已經盡夠使了。
平白多出一個人,他以為是頂替誰的缺,故有此問。
丹桂漲紅臉,呐呐不語。
梅韻道:“沒人走,這是太太打發來專門伺候您的。”
謝玄英登時擰眉。
像他這樣的人,對通房丫鬟並不陌生,家裏總是有那麽幾個,不是兄弟的,就是父親的,也沒什麽身份地位,統稱為房裏人。
她們通常沒什麽存在感,只是打扮得比一般丫頭俏麗些,長輩們也通融。
他打量著面前的人,頭低得很,瞧不見樣貌,卻能看到烏油油的發間,插著一支桂花赤金簪。
紮眼。
“你剛說,叫什麽?”他問。
“奴婢丹桂。”少女的身體伏得更低,背脊隆出,愈發顯得可憐,“是太太改的名字。”
謝玄英不想為難一個丫頭,說:“以後就叫竹……竹籬,給她個差事,別來我眼前晃悠。”
丹桂愣住,失措地擡起頭,驚恐地看著他,美目充盈淚珠。
謝玄英卻毫無動容。
即便是家中司空見慣的人,即便是母親允許的侍奉,那又如何?他期待已久的故事裏,從來不曾有她們的位置。
梅韻和梅蕊對視一眼,均不敢勸。說到底,進了霜露院,就是三少爺的人,是死是活,由不得自己。
能被太太送過來,是運,沒被少爺看上,也是命。
“是。”梅蕊扶走丹桂,怕她鬧起來,出門便低聲勸,“今日少爺累了,改明兒想起你來,自有你的造化。”
有了這句話,丹桂——哦,是竹籬了,方才定定神,勉強道:“多謝姐姐。”
梅蕊見她聽話,亦松口氣,這是太太送來的人,又被少爺打發,若處置不當,兩頭吃掛落。
屋裏,人走了,謝玄英卻也胃口全無,丟下勺子:“收了,備水。”
外頭,竹枝和竹香趕忙提了兩桶熱水進來,倒入浴桶。梅韻替他解開發巾,拿象牙梳通頭發。
謝玄英支著頭,神思卻飄到別處。
程姑娘在老師那裏,不知怎麽樣了……她孤身上京,從此又要寄人籬下……雖說老師寬和,師母賢良,可畢竟……畢竟不是自己的家……怕是只有嫁人,才能有真正的歸宿。
是啊,她已經及笄。
想來不久,老師便會與她說門親事。
那,我呢?
*
比起謝玄英一回京,馬上要面臨無數問題,程丹若倒是一派安然。
晏家先前便已收到晏鴻之的信,知道他收了個幹女兒,待她十分周到。才下車進門,大奶奶便拉住她的手:“這就是妹妹吧,我是你大嫂。”
程丹若頓了頓,才福身見禮。
大奶奶笑著還禮,同時分寸得宜地打量她。這個新冒出來的小姑子打扮素淡,藍色對襟長襖,白羅裙子,只戴一支銀鑲玉的簪子,手腕無鐲,頸間無瓔珞,腰間系一個半新不舊的蓮花荷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