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宮主

一百三十年前, 周朝末年,內有宦官外戚,外有夷狄滋事, 不久後,各地州牧紛紛自立,天下四散,開啟了動蕩不安的時代。

周朝最後一任帝王傳位給皇太子劉端,但劉端並未登基繼任, 而是帶著東宮的一眾幕僚與追隨他的百姓, 消失在了世人的視野中。

世人都以為他乘船前往蓬萊仙山尋長生之道,實際上他穿過層層迷瘴, 帶人來到了魏蜀交界處的鹿鳴山, 以追隨他的百姓和軍隊為信徒,在此地建立起了這座“天授宮觀”。

書劄最後一頁保存較為完整,劉端詳細地寫下了自己建立天授宮的初衷:

“人心一向似水,皇權自古如夢, 廣廈將傾, 非起戰事可扶,人心已散, 非哀相告可聚。端雖不能挽大周於既亡, 然今建起天授宮,以為布道傳教, 代代不息,則千百年後,世人必皆為我大周子民, 此乃大周之存千秋而不衰之計。”

所以從來就沒有神仙降世,一切只是劉端為了讓大周永生的謊言。

世間的權力大都披著謊言的外衣, 裴望初對此並不驚訝,令他驚訝的是之後歷任宮主的行事態度,他們立道傳教,漸漸再未提及大周,而是宣稱“天授機宜,不可違逆”,天授宮本身成了一種神聖不可違拗的權力。

弄清天授宮的源起,裴望初去見了天授真人,這一任的天授宮宮主。

宮主到了該傳衣缽的年紀,曾經宗陵天師和裴望初都是可供考慮的人選,宗陵天師的資歷更老,但裴望初的根骨更好,直到宗陵天師的屍體被運回鹿鳴山,宮主才被迫拿定主意,也借此看清裴望初的叛逆之心遠在他想象之外。

“一箭貫喉,此非衛家子所能達到的境界,宗陵他到底死於誰手,吾心中清楚,”宮主的塵尾在裴望初面前飄過,“你這張恭謹端方的皮囊下,罩著一顆狼子野心,吾也看得清楚。”

事已至此,裴望初沒有再否認,跪於丹爐下方說道:“宗陵天師道心已為塵世所亂,弟子只是送他早登仙途。”

宮主緩緩冷笑道:“你是一個無父兄、無君臣的大逆不道之人,天授宮交到你的手裏,或將發揚光大、或將從此隕落,都有可能。你與吾說實話,你曾叛出宮又回歸,想要的究竟是什麽?”

丹房裏白煙繚繚,飄流在青石板的地磚上。

“我想承繼宮主的位置,站在受世人景仰的頂端,秉箓禦天,掌萬世不移之權——”

裴望初沒有提在藏經閣中找到的書劄,垂目望著青石板,恭聲說道,“弟子想讓天授宮成為世人唯一的信奉,成為超越皇權的存在,任世間朝代更叠,唯我天授宮萬世不移。”

“唯天授宮萬世不移……”宮主琢磨著裴望初的話,雙目中現出奇異的光彩。

這正是他想要的,也是宗陵天師始終未悟透的。宗陵天師熱衷於在塵世中鉆營,與那些終將化作骷髏的王侯將相做權力交易,他著相了,但裴望初勘破了。

宮主的聲音中現出一點激動,“那你可願隨吾精研丹道?待吾大道得成之日,也是你接手天授宮之時。”

這是給予,也是考驗。丹藥乃天授宮弟子必修之道,若是他連此道都不修,是沒有辦法說服天授真人他是真心想與天授宮共榮辱的。

於是裴望初深深一拜,說道:“弟子願隨宮主精研丹道。”

丹道之精要,一在於煉,二在於服。

上藥三品,神與氣精,丹砂金石,妙合而凝。一顆指節大小的金丹,需以乾坤為爐鼎,以坎離為紙符,以六十四卦為火候之變,以五行相生相克為藥物凝合的道理。

裴望初回歸做一個虔誠的天授宮弟子,每日跟在宮主身側煉丹服藥,不問紅塵事,漸漸地,宮主對他放松了戒心,相信他是真心信服天授宮的道,會與天授宮共榮辱。

鹿鳴山中風清氣寒,但受丹藥的影響,裴望初常常氣血倒逆,夜不能寐。

他從前服用丹藥時以節制為本,能不服則不服,如今為了獲得宮主的信任,他每天都要服食大量的五石散和金丹,此時的裴望初,終於切身體會到了太成帝的感覺。

五石散服用久了會讓人上癮,斷食則如蟲蟻噬心,也會改變人的性情,讓服食者內虛外熱,腳步發飄,性躁暴戾,誤生羽化之感。

近來裴望初常常夢見嘉寧公主,他懷著一顆罪惡的心,在夢裏對她做了許多大不敬之事。他夢見殿下俯在他耳畔,與他哭訴獨居建康的寂寞,說想早日回洛陽。

“待洛陽的牡丹再次盛開,我會迎接您回去的,殿下。”

在夢裏,他醉聲承諾她道。

受丹藥的影響,有時他會分不清夢境和現實,有一回他在夢裏良宵酣暢,醒後仍未回神,在房中各處找她的身影,直到撞見前來送早茶的弟子,他問殿下在哪兒,那弟子疑惑地擱下茶盤,“大魏都要亡國了,哪裏還有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