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執念之源(第3/4頁)

但當他低頭看著自己赤礻果而粗糙的腳,醜陋的大肚子,還有肮臟襤褸的衣衫,再看她幹凈的笑容時,就油然而生一種膽怯,什麽都說不出來了。

他只是暗暗在心中發誓,要一輩子都跟在她身邊。

他想要一直看著她。

往後的日子,無論是念書、學習兵法,還是日日夜夜的操練,他總是最刻苦的那一個。別人做十遍,他就做一百遍;他很怕自己沒用,被她丟下。

當年他就是因為沒用,而被拿去給人吃掉,如果他以後也沒有用,是不是也會被她丟掉?

這恐懼深深地紮根在他心中,然而連他自己也是很久之後才意識到。

他只是察覺,自己拼命地在接近她。

只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也許是追逐得太用力、接近得太過分,從始至終他又只看著她一個人,於是這份感情慢慢變了質。或許也不是變質,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懷揣著這個想法。

——戀慕的想法。

所以,當她大大咧咧跑過來,說要和莊氏聯姻時,他才會勃然大怒。然而出於內心的怯懦,他不敢明說自己的心情,甚至當她隱有猜測時,他選擇慌張地走開。

所以,之後一次又一次,他都表面沉穩、內心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發覺了她的若無其事,卻不敢問這是不是一個明確的拒絕。

其實歸根結底,在他心中,無論他後來再如何戰功赫赫、如何被人器重,在她面前,他總覺得自己還是那個流民的孩子,是一無所有、肮臟狼狽的賤民,而她一直是那個開朗瀟灑的貴族少女。

他們之間隔著壁壘鴻溝,起碼在他心裏如此;他總覺得自己配不上她。

他就一直保持緘默。只要不說,他們還能維持主將和副將的距離,而一旦說了,也許他連這點距離也保不住。

然而,大約她早就看出來了。

看出來的不僅是她,還有曾經的夏王、後來的大夏皇帝,所以那位高高在上的陛下,才用帶點漫不經心和戲謔的語氣,說要調他去另一支軍隊,當個大將軍。

那時,皇帝陛下站在高處,迎著烈風,衣袍翻滾如雲。他好像遇到了什麽煩心事,總是凝視遠方,如同等待誰歸來。

但陛下回頭時,已經又是那個掌控一切的帝王。他居高臨下,望著跪伏在地的申屠侑,淡淡開口。

“怯懦之輩,最大的障礙在己心,不在他人。”陛下說,“申屠,你什麽都好,唯獨心思太重、想得太多,反而不如樂陶勇往直前。”

他當時很自然地說:“臣自然不如樂將軍。”

陛下搖頭,斷然道:“罷了,朕助你們一回。你先去將稻城那些冒你名頭鬧事的人處理了,之後去領東安軍的印,等過幾年仗打完了,你就去和樂卿成婚。”

陛下總是冷淡而又不容置疑。

他已經忘了自己當時如何應答,只記得心臟一瞬被氣體充滿。他答應了嗎?是答應了。他總還是懷著那份隱秘的期望。可是答應了,卻又不敢和她明說。

居然還是永訣那一天,她自己笑嘻嘻來擁抱他,說等他將來真的成了獨當一面的將軍,她就接受他的心意。

他高興得快發瘋了。

他開始不斷想,今後要如何如何對她,要告訴她什麽什麽,要和她一起去做什麽什麽事情……

唯獨沒有想到,他們再也沒有以後。

他其實是知道的。他明明知道,她因為偶然遺失了《天下經略》的副本,自覺有愧於陛下,始終在努力尋找;他明明知道,她回京是為了支持陛下修建歲星網,必然會面臨無數阻力……

但他仍然為了自己的願望,暫時離開了她。

那一天,還是他親口說服她,讓她暫時啟用申屠辰為副將。

申屠辰是個年輕的軍人,是他在路邊撿回來的。同樣是流民的孩子,同樣學習兵法學得很快,性格同樣沉穩;樂陶說得對,他看見申屠辰就像看見了自己。

而且,他下意識覺得,他自己被樂陶撿回來,從此待她忠心耿耿,那麽申屠辰被他們撿回來,應該也會對定宵軍忠心不二。

他錯了。

那個年輕的孩子,早已被其他世家收買。他不是他們,他吃不得軍中的苦,夢想去京中過上紙醉金迷的生活。

申屠辰背叛了他們,而遵照外人的指令,將樂陶和其他士兵引入了埋伏。

後來,他查清了一切真相,親自提著刀,將已經成婚生子的申屠辰從家裏拽出來,先當著他的面斬殺他的妻兒,再一刀刀將他殺死。哀嚎傳遍了半個白玉京,鮮血從門縫中流出來。很長一段時間裏,那座屋宅都無人敢靠近。

看似他替樂陶報了仇,但他仍然無法原諒自己。

如果能夠更謹慎一些……

如果能夠更勇敢一些……

如果不是他被自己的怯懦束縛,如果他早早安排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