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7節 何為順天?

楊幺眼中的殺機任憑哪個都能看得出來,黃誠見狀驚駭欲絕,他知道楊幺說的沒錯,如今他為魚肉,楊幺或許無法扭轉水寨被宋軍攻破的命運,但要殺死他黃誠一家老小還是綽綽有余。

說還是不說?

黃誠遲疑間,牛臯突然道:“我來說。”

楊幺沒有反對。

牛臯立即道:“楊幺,當年鐘相勤王救駕,也有赫赫功勞……”

楊幺哂笑道:“因此……當沿江招捉使孔彥舟害了鐘大哥性命的時候,朝廷屁也不說?”

牛臯微滯。

他們敘說的是往事。

靖康之難後,宋室危在旦夕,基於民族大義,各地抗金聲浪此起彼伏,鐘相就是其中的一股勢力。

趙構逃亡到應天府,鐘相亦派子率民兵勤王擁護趙構登基,說穿了,鐘相對趙構還是有些希望的。

不過趙構卻辜負了太多人的寄托,在金兵襲來時不組織有效的抗擊,反倒一路南逃,甚至向金人哀聲乞憐,求金人不要追了,放他一馬。

鐘相等人對趙構所為大為失望,無奈回歸故裏,起義自保。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楊幺喃喃道:“在鐘大哥眼中,宋室對待百姓,比對芻狗、或者比對癩皮狗還要殘忍。趙構懦弱,哀求金人放過,這等情形下,金人入侵,最苦的還是黎民百姓。”

牛臯未語。

他算是宋室之臣,但他終究不會昧了良心,他知道楊幺或許做錯,但如今卻未說錯。

“鐘大哥深謀遠慮,已知道金人狼子野心,你如何能讓一頭狼改吃谷物?”

楊幺哂笑道:“金人入侵,趙構絕不會去想百姓,是以鐘大哥終於揭竿而起,向周圍各州發布檄文,壯志豪情的宣告——臥蹋之側,豈容異類鼾睡;廊廟之上,胡引奸究犯披。爰舉義旗,拯救黎民於水火,矢清妖孽,系禺旬於滄桑。”

他這般回憶的時候,聲調著實慷慨激昂,字字清楚。

清楚因為曾經的銘刻。

牛臯目光復雜的看著楊幺,“既然如此,你為何要勾結偽齊、金人,試圖順江而下,試圖顛覆宋室江山。難道說……其中有什麽誤會?”

楊幺驀地又大笑起來。“誤會?”

盯著牛臯,楊幺一字字道:“不是誤會,絕非誤會,這是事實!楊幺沒做的事情,不用承認,可做過的事情,亦不想否認。”

牛臯神色為難。

楊幺緩緩道:“當初我跟隨鐘大哥起義,鐘大哥‘等貴賤、均貧富’之語著實讓我興奮難言。我出身孤苦,想著若有朝一日,天底下的人都是一般模樣,無所謂的看輕奚落,那對於窮苦之人來說,是何等的福樂?”

牛臯立即道:“我知道鐘相此語,亦是贊賞。”

“可惜我們都錯了。”

楊幺眼中帶著看破世情的落寞,“我們只想到窮苦之人所想,卻忘記了對某些習慣高高在上的人來說,這根本就是絕無可能的事情,平等對他們來說,是種折磨。”

牛臯再次沉默。

沈約不由得再次打量楊幺。

伊始的時候,他只知道楊幺是個強盜頭子,當楊幺決定放他的時候,他看到楊幺的果斷,在楊幺回憶往事的時候,他看到了楊幺的孤獨,在楊幺踢飛黃誠、決意將黃誠家人浸入水底的時候,他又看到了楊幺的心狠手辣。

如今楊幺的言語,又讓沈約看到楊幺的確在認真思索。

能有主見,才會認真思索。

這樣的人,並不多見。

楊幺是個極其復雜的人,因此哪怕沈約,一時間竟也無法推出楊幺的結局。

結局似乎早定,根據史書記載,嶽飛破了水寨,楊幺身死,可如今呢?沈約卻覺得大有問題。

如今水寨被攻,如果楊幺沒有說錯,眼下水寨已被破了三關以上,可楊幺卻不像坐以待斃的模樣。

可他若早知道黃誠的叛變,本可以禦敵於首關之外,但楊幺卻沒有舉動,他究竟轉著什麽念頭?

“正因為這個不可能,是以鐘大哥死了。”

楊幺滿是嘲弄道:“被一個掛著沿江招捉使名號的無賴孔彥舟偷襲,被潛入的奸人所害。什麽沿江招捉使,不過是個為趙構收刮民脂民膏的禽獸,他殺了鐘大哥是為了正義?牛臯,你敢說趙構派孔彥舟殺了鐘大哥是為了正義嗎?”

艙中寂靜。

湖水無聲。

亦無廝殺聲從遠處傳來。

沈約暗想難道水寨第三關離此尚遠,因此不聞廝殺之聲?可楊幺屹立洞庭多年,警覺還是有的,如果三關已破,眼下怎麽會沒有示警傳來呢?

牛臯望著楊幺噴薄怒火的眼,終於道:“我不敢。”

楊幺再笑,“說的好,說的極好,這亦是我迄今佩服你的原因,因為你終不會做違心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