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得鹿夢魚(十)(第2/4頁)
“這幾年,你閉門不出,連皇後親自下帖的荷花小宴都辭去,其實不是你不願,而是他變相的軟禁罷?我真的很想知道,他們這樣不放心你,當年為什麽會叫你知道,你既生悔意,又何必死不承認?”
他一口氣將這話問完了,卻半晌沒有聽到答復,不由擡頭,卻詫異地發現宋枝雨已然滿口是血,吐得那斑駁琴上汙穢一片。
他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手中沒有遞出去的酒杯,終於想清楚了方才那不肯離去的內侍的來意。
他是為她來送毒的!
宋枝雨懼怕皇室的“鴆酒”,故而遣自己的內侍送來了一枚不叫她那麽痛苦的毒藥,在她說完“我卻不信”的時候,便將它咬破,毒性已發。
他終於變色,匆匆上前去,扶住她的肩膀,沉聲喚道:“寧樂!”
宋枝雨死死抓著他的手,好不容易才緩了一口氣,不可置信地道:“你是……你是誰?皇、皇兄?”
葉亭宴伸手捏著她的喉嚨,飛快地在她後心一擊,想要將她咽下去的毒逼出來,卻無濟於事,他有些茫然地抱著她,低語道:“你為何服毒?我今日早已換了宋瀾的毒藥,將此事栽贓給你,也不過是為了將你從公主府救出去而已——當年我送燒桐給你時,你說真想親自到許州跟著正守先生學琴,棄了這公主身份也無妨,還有你母親……”
“哈哈哈哈哈,”聽了他的話,宋枝雨終於想明白,她怔了片刻,艱難地笑起來,口中的血隨著言語越積越多,染紅了他的袖口,“連蘇絮都知道,背著那一千二百四十一條人命,我是活不下去的——二哥……二哥!你不是回來報仇的嗎,你怎麽還是這樣心軟啊!”
她的氣息越來越弱,連眼神都開始渙散,葉亭宴終於端不住那鎏金酒杯,手一抖,就將它打翻在了一側的池塘當中:“你到底是我的血親——”
“別傻了,是我們從前不懂啊,生在皇家,所謂棠棣之華……只有你一個人當真而已,”宋枝雨連連搖頭,忽地又像是想起了什麽,瞪大眼睛、顛三倒四地道,“二哥……我交給了蘇絮,你知不知道,蘇絮她早就知道了,她沒有、沒有……”
遠山傳來錚然一聲琴響,不知是否此處不如宮中溫暖的緣故,池塘中的荷花都還沒有開,風吹過沉重的花苞,將它吹得四處搖擺。
她氣息已失,遺憾地垂了手,最終還是沒有說完想說的話。
你想告訴我什麽呢?
葉亭宴失魂落魄地從公主的園中走出,守候多時的朱雀衛也沒有再問,進門去處理公主的屍體,只有元鳴見他神情不對,跟著他跳上了馬車。
“公子,計劃可有不妥之處?”
沒有回答,元鳴擡頭,瞧見葉亭宴正呆呆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方才宋枝雨的血只濺到了他的衣袖上,這雙手一滴血都沒有染。
然而葉亭宴深深垂頭,怔然瞧著,越瞧越是觸目驚心——蒼白的雙手,血色很淡,它那麽修長美麗,握過國之重器、握過心上人的手,染了親人手心的冷汗,仍舊顯得很幹凈。
只有他順著掌心縱橫交錯的紋路和涔涔流淌著鮮血的青筋,看出了潛藏其下的陰詭顏色。
有聲音自東山之上傳回來,說“這如何還能稱‘道’”,說“我不為,是因我不屑”。
話語交織,紛亂一片,他閉上眼睛企圖靜心,卻在黑暗中看見宋瀾握著短劍刺進他的胸口,畫面倏忽一轉,手中的劍又變為朱筆,他握著那筆,在卷宗上緩緩地寫下一行字——宮人供述寧樂公主宋枝雨為皇後遇刺禍首,臣舉證良畢。
元鳴見他久久不答話,心中不免一凜,正欲再問,卻聽葉亭宴自言自語道:“是了,我同他,也是沒有什麽分別的……”
他倚著馬車內壁,想起逯恒,想起林召,縱然他上書保全了林氏三族,可這其中折損,又豈是能夠算盡的?
隨後他想起暗無天日的獄中一月,想起被摧毀的半生,恨意與茫然交織,一時無從落筆。
最後一切聲音陡然消失,恍然中他似乎回到了當年被葉三帶著的死士拼死從內宮救出來的時候,那時他就是這樣倚在馬車的車壁上,遍體鱗傷、雙目失明,車從人聲鼎沸處過,他聽見有人在外齊頌一首詩,每一個字他都聽在耳中,就是不能理解它們是什麽意思。
哀金天,幽冥杳杳出青兕,招魂直上碧霄間。
你們為誰招魂?送誰去往碧霄雲間?
靖和四年,端午前日,寧樂長公主宋枝雨病逝府中,秘不發喪,秋時方聞死訊。
公主少即嗜文,性情張揚,後不知為何閉門謝客、一生未嫁,世人猜測,或許是因為她一生中最聞名的一首詩釀出了流血慘案,公主過於自責,最後才郁郁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