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銀河倒瀉(三)
靖和四年的除夕之夜,汴都城內已經開始為第二日的元旦佳節做最後的布置。
從前國朝最盛大的節日是上元佳節,上元節逢汴河大祭,又兼承明皇太子千秋,每一年都是舉國同慶的大典。
但自靖和元年以來,上元節避諱先皇太子遇刺慘案,除卻祭祀如舊,旁的盛典已然不復從前。
傳言天子在兄長死去的日子十分傷懷,聞聽城內禮炮聲,易犯頭風。
落薇在府中燃燭守歲,裹了大氅,冒風雪進了後園的竹林深處。
上元節不許燃禮炮,除夕夜的爆竹聲卻連綿不絕,震得周遭落雪簌簌。
她行至那塊虛假的墓碑之前,雙手合十,虔誠地拜了一拜。
神佛不理,諸道虛妄,她昨夜做夢,夢見天命之火落在皇城之中,在宋瀾身後凝出真龍的模樣。
周遭山呼海跪,連身後眾人都生出退卻意,而她身側的葉亭宴面色沉穩,搭弓引箭,一箭射碎了夜空中的天命之火。
於是火光四散而落,在地面炸裂,如焰火墜地,一切與她夢中陷落的上元節一致,唯獨不同的是有人握住了她的手。
葉亭宴甚至沒有變回宋泠的模樣,只是握著她的手,一步一步地順著長階登天而去。她隨著他行至最高處,回頭去看,神州四境燃燈。
落薇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夢。
年少不知愁時,她的夜晚是香甜而踏實的;驟逢變故之後,夜夢中多是那一個上元夜各種各樣的倒影,至多不過是她手持利刃遊移於皇城之中,刺穿了宋瀾的心臟。
這個夢的結尾意味不明——分明是一擊斃命的姿態,可宋瀾握著她的手,竟忽然睜開眼睛,露出一個詭異笑容。
鮮血燙得灼人,而她渾身冷汗地驚醒,不知道自己是輸是贏。
好似是到了他的身邊以後,一切朦朧才成為篤定——她少時就十分迷戀他的堅定,如今回到他的身邊,失而復得的感覺在這件事上格外清晰。
昨夜葉亭宴攬著她,眼淚濡濕了枕榻。
他分明說過親吻時不要再流淚,還是沒有忍住。
他說若非重逢,恐怕一輩子都會陷入多疑的魔障當中,他時常做夢,夢見一個人坐在淒冷的廊下,去看陽光下搖曳的春花。
“從那年逃命回來後,我總覺得,我們一路,都在滑向糟朽,雖然拼命掙紮,想要春日消逝得再慢一些,可終究徒勞無功。我望向史書,勝利者站在刀尖之上向我招手,這條道芳香璀璨,血汙被花瓣覆蓋,屍體是它們的染料和養分。我拼命告訴自己,那些花原本就如此鮮紅,可就是忘不了,我的每一步都立在人骨銹銹的無間,愈行,愈孤寒。”
這就是你我支離破碎、憔悴零落的道嗎?
落薇在他手心描畫,半晌,葉亭宴發覺,她畫的是當年他送的那把短劍。
“阿棠,你有沒有羨慕的人?”
“我羨慕一些不世出的君子,羨慕朝堂上的純臣,羨慕首陽山上采薇、死於山火的隱士。”
“可他們是純臣,你是人君。這人君之道如同一把鑲滿寶石的匕首,你要殺人、要自保,要為了自保……而殺人。”
落薇貼著他的手心:“我們不能一輩子活在父母編織的盛世夢想當中,這世道原本就是顛簸不安的……你握緊它罷,天子之劍,耀耀當如是。”
於是他被她安撫,睡了一個多年來不曾有過的好覺。
落薇撫摸著他的額發,心中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
她回想起許州突發蝗災的金色午後,哀嚎遍野,民眾們站在路邊,眼睜睜地看著烏雲般的災蝗席卷過即將豐收的田野,帶走一年的希冀。
宋泠站在她的身側,面上帶著一種幾近哀慟的悲憫,眼神卻很冷。
眾人不知他的身份,只見他年紀輕輕,又想起往年治蝗官員壓榨賑災款項、中飽私囊的惡舉,紛紛惡語相向,而他只是攬著她,靜默地走過喧嚷的山道。
她從前其實並不是一個那麽堅定的人,落薇想。
沒有人生下來就堅韌不拔,擁有玉石俱焚的堅忍心性,她在他身上汲取了太多太多,此時也不過是將他從前的堅定還給他罷了。
這些融入骨血的東西,在他們彼此的身體裏生根發芽,長成了難分難舍的模樣。
想到這裏,落薇倏然回到除夕的夜晚,她仰起頭來,看著竹林之上風雪的陰影,露出一個笑容,輕輕地道:“父親、母親,叔父、叔母,倘若你們天上有靈,就請保佑我和阿棠罷。”
她在原處虔誠地站了許久,回頭才見不知何時歸來的葉亭宴正倚在竹林邊,靜靜地看著她。
沉默許久,他才開口,卻只說了一句“雪下得好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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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夜宴之後,宋瀾先去見了玉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