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君山焚盡(六)(第3/5頁)
他越說越篤定,似乎是在說服自己。
落薇忽然開口道:“我同你朝夕相處這麽多年,你刻意試探過我、給我留過破綻,我也尋到過你的裂隙,可以直接了結你……可我卻沒有動手,你從前那麽疑我,卻始終不能篤定我的心思、不對我下手——你是不是一直不明白,我就在你身邊,為何不殺你?”
宋瀾一字一句地道:“願聞其詳。”
落薇沒有看他,她斜倚著巍峨的金階,向穹頂猙獰的蟠龍看去:“我不殺你,就是因為我一直在等今天。”
“等到了,我就告訴你。”
……
禦史台前已是烏壓壓的一片。
張平竟喝了宋泠的第一盞茶。
宋泠為自己倒了一杯,發覺茶泡得太久,有些釅了。
於是他擡手將茶潑去,吩咐道:“錯之,為本宮添些沸水來。”
他方說完,裴郗便見人群外緩緩駛來一頂素樸的轎子。
方才張平竟來時,宋泠都沒有什麽反應,此時卻鄭重其事地起身離開了那張椅子,向前迎了一步。
裴郗為他添好了水,宋泠先嘗了一口,覺得滿意,才將茶水潑掉,新斟一盞,恭恭敬敬地舉在手邊,向階下行了個躬身禮。
“——老師。”
有兩位精神矍鑠的老人從小轎中結伴而來,一人溫和儒雅,另一人則氣度森嚴,兩人順階上行,一路走到近前。
旁人不識得,洛融卻大驚失色,趕忙迎上前來,失聲喚道:“甘侍郎、正守先生!”
方鶴知笑著接過了宋泠那盞茶,調侃了一句:“殿下這些年來,倒沒怎麽變樣——老甘,你看如何?”
甘侍郎打量一番,嚴肅道:“確實如此。”
……
方鶴知自承明皇太子當年引兵滅了殺人祭鬼教後,便稱要為摯友擇選墓地,請辭南下,隨即回了許州老家。甘侍郎從天狩三年開始稱病不出,只在冊封皇後時現過身。
天下第一大儒同修撰了國朝大典之人一起出現在禦史台前,波瀾不啻投石入水,頓時在太學當中掀起千層浪來。這下連上首幾位老先生都有些坐不住,湊在一起低語,似乎在商議著什麽。
許澹則聽見有人低聲道:“甘侍郎原是皇後的恩師,為她撐場面也是情理中事……難為他們還請來了正守先生。”
“就算正守先生去了,怕也不能證明‘他’的身份罷,況且有人說,他同汀花台上的金像生得全然不同。”
“不是說他便是先前那位諂媚上意的……”
而前來報信的小廝還沒有說完,他上氣不接下氣,在眾人催促之下,才飲了些清水,接口道:“……將兩位大先生請入烏台中後,他、他突然派人在‘禦史台’三字的匾額之下掛了一張素宣,那張宣紙可大極了,踩著椅子才能夠到頭。不知誰為他尋來了些朱紅的墨,他潤筆之後,在那宣上寫了一首詩,我來時,才剛寫完第一句。”
眾人奇道:“是什麽詩?”
那小廝回憶著道:“我刻意背了的,他第一句寫的是……我思仙人已乘黃鶴而西去,西有、西有萬歲山!”
他寫的是《哀金天》。
嘈雜的太學正堂中忽然安靜了下來,那小廝不懂,但見眾人神情復雜,便打了個千兒,飛快地離去了。
許澹緩緩地從座位上站起來,走了幾步。
他打量著眾人的神情——他大抵能猜出這復雜神色中的不言之意,今日來到太學中的人,便是當年在禦史台下齊誦《哀金天》的那群學子。
誰不曾為悼念太子作過詩歌?
誰不曾為那樁牽連甚廣的血案添過一把火?
誰能在這樣的關口認下他的身份,敢坦誠地告訴眾人自己當年受到了蒙蔽?
況且時辰已晚,現在承認,還等同於告知天下,他們從不曾真誠地、發自內心地悼念過那位黎民百姓交口稱贊的皇太子,當年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趨炎附勢,不過是為追名逐利尋一個舞台。
求諸人易,求諸己心難。
就算他們清楚明白地知道,沒有昨日打著承明軍旗的軍隊,便沒有今日的汴都。
直面自己的不堪和過錯,還是太過痛苦了。
宋瀾當年逼迫宋枝雨寫下《哀金天》的時候,就是認準了此事。
賭的都是人心罷了。
許澹忽而覺得內心當中有什麽東西驟然燒灼起來,燒得他面紅耳赤、越來越熱。
火光之中,他仿佛回到了被北軍攻占的蒼瀾縣,幽州第一藏書樓中,眾人四散奔逃,他尚還年輕,死亡的陰影籠罩在頭頂,催促他快逃。可回頭看了一眼滿樓書卷,他還是毅然決然地抱住了一側的水缸,拼盡全力,將它潑到了逼近的火焰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