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遺書(第2/2頁)

她松開了我。

客戶住的老小區二樓,防盜門用綠紗糊著,應該有些年頭,好幾處都磨破了。門鈴按過好一會兒,才聽到拖鞋踢踏過來的聲音,屋裏的人邊走邊吵。

“又點外賣,你不知道外面的東西有多臟!”

“我就愛吃臟的!”

一個女孩開門,戴著漁夫帽,熱褲下一雙白亮長腿,她說:“上次去你家店裏吃過,鴨舌真的不錯。”

我禮貌地遞上外賣,道了聲謝。3月不冷不熱,我突然心慌得厲害,下樓扭了腳,坐在樓梯上捂著腳,疼得直冒冷汗。休息了五分鐘,忍痛一瘸一拐走去馬路。

路口一家花鋪,一家餛飩店,車子在馬路對面。我看不到車,因為路邊圍滿了人。我想繞開他們,卻聽到他們的議論。

“報警了嗎?”

“有人報了,救護車也叫了,哎喲,剛看到那老太太站樓頂,我就覺得不對……”

“三樓啊,不知道能不能救回來。”

“碰到什麽事了啊,這麽大年紀跳樓,他媽的太讓人心裏不好受了。”

巨大的驚恐凍結了血液,心跳得劇烈,似乎要沖出胸口,耳膜一震一震,眼前出現無數碎裂的細密金色花紋,行人和建築搖搖晃晃,我站不住,走一步腿就軟了,下意識伸著手,歪歪扭扭往人群中擠。

馬路邊躺著一個人,香檳色緞面小襖,黑褲子,棕色中跟皮鞋,花白頭發。

媽媽。

是媽媽。

烏黑的血在她身下緩緩彌漫,她閉著眼,頭發散亂,成日成夜抱著的鐵盒終於脫離懷抱,掉在她身旁不遠處。

我絕望地喊,喊不出聲音,爬到她身邊。“睜開眼睛,求求你睜開眼睛,老天爺,求求你,別讓我媽媽死。”

鐵盒裏是她早年買的意外保險,保額三十萬。她不知道,自殺是沒有賠償的。林藝的抱怨,她聽得到。我的哭泣,她聽得到。人們的責罵,碗盆突然砸碎,兒子兒媳婦深夜的爭執,她聽得到。所以她會痛苦地發出嗬嗬聲,用力捶打胸口,哭得嘴角掛下口水。

所以她深深看了我一眼。

醫院過道,我跪在手術室前拼命扇自己耳光。

母親救回來後,癱瘓了。

生活於我而言,已經麻木。照顧母親半年,我確定,我的人生毫無價值。所有經歷的苦難,堅持的努力,毫無價值。我早就死了,死在童年陰暗的墻角,死在一直偽裝的笑,死在從未消止的抑郁,死在從始至終的無能為力。

我沒有把這些告訴林藝。在她眼裏,我就是個一事無成的廢物,帶給她的都是絕望。我改變不了艱辛的生活,不能帶領她走出沼澤,承諾與婚禮等同泡沫。

我也不想告訴她了。我曾經無比感激她,會永遠記得那個替我刷飯卡的少女,我也曾經有過堅定生活的意念,這些全部來自林藝。她是烏雲中最後一縷光,牢獄裏最後一把鑰匙,我伸手穿過頭頂河水,抓到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是大千世界留給我的最後一口空氣。

我從頭到尾都明白,林藝徹底離開,那麽也是我徹底離開。

我房間裏,密密麻麻的“對不起”寫滿了三面墻。我熬不下去了。

活下去,我沒有理由。

這就是我自殺的原因。

面條裹著湯汁滑入胃中,

這刹那,

我也想感慨,我也想落淚。

這面不錯,幸好沒有死在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