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死亦何懼

謝燕鴻很快就醒了。

他捂著腦袋坐起來,反手去摸,摸到了一手幹涸的血痂,他晃了晃腦袋,並不太暈,手腳動起來也無礙,估計砸得不重。他第一時間就是回頭找馬,四蹄踏雪的黑馬不見了,只剩下小烏圍在他旁邊,見他醒了,用腦袋拱了拱他大腿。

他手腳並用地爬起來,沒來得及拂去滿頭滿臉的細沙,急切地查看長寧的情況——和他被砸暈前無異,人事不省。

再看天色,約莫只過去了一兩個時辰。

地上只留下了一截破布,斷口處參差不齊,應該是恒珈趁他們倆精力不濟,趕路時在馬鞍上一點點磨斷的。再仔細查看,謝燕鴻的心猛地往下墜。

他們的幹糧,恒珈拿走了大半,兩個裝得滿滿當當的水囊,一個不見了,另一個被劃了道大口子,水都流光了。恒珈估計是拿了食水躲藏起來,等他的人來救他。沒有下殺手,估計還是抱著要抓活口的心思。

謝燕鴻趴在飲馬溪旁,和小烏一塊兒,放開了肚子,喝飽了水。

他將水囊被劃開的地方紮緊,裝滿水之後只有原本的十分之一不到。他先是一點點用水濡濕長寧幹燥的嘴唇,慢慢地喂他喝下好幾口水,幸而,長寧並未失去意識,還能吞咽。

謝燕鴻重新裝好水,幫長寧把臉上沾上的細沙拂去,把嘴唇湊到他耳邊,小聲說道:“你救了我這麽多次,現在輪到我救你了......”

也不知道長寧能不能聽見,謝燕鴻用嘴唇蹭過他緊鎖的眉心,不再耽擱,牽著馬出發了。

謝燕鴻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走在沙漠裏。每一步踩下去都仿佛要陷進黃沙裏,一遍一遍地擡起腿、把腿從黃沙中拔出來讓他費盡了力氣。風本就大,風裏裹著沙,往衣裳的所有縫隙裏鉆,每走幾步,他就要“呸呸呸”地吐出嘴裏的沙。

昏迷的長寧坐在馬上,整個人往前伏著馬脖子,手無力地垂下,一甩一甩的。

謝燕鴻無法與他共騎,只能牽著馬走。他最怕的是迷路,幹糧倒是不缺,最缺的是水。

怕水不夠,他都不敢喝。他數著時辰給長寧喂水,自己則不怎麽喝,只有在實在渴得受不了時,才沾一沾嘴唇,杯水車薪地濕潤一下幹得快要冒煙的喉嚨。

最嚇人的除了迷路,還有無邊的孤寂。

放眼望去,除了不知什麽時候會追上來的敵人,荒無人煙,除了沙還是沙。謝燕鴻就這麽走著,走著走著都要恍惚了,覺得自己就像一具行屍走肉,除了一刻不敢停地走著,毫無其他的想法。

仿佛天地之間只剩他一人。

謝燕鴻時不時地回頭看伏在馬上的長寧,確認他還在,確認他還有呼吸脈搏,確認他還能咽下喂給他的水。只有這樣,謝燕鴻才覺得自己能繼續走下去。

他原本想自言自語說點兒話,但怕口幹,最後還是作罷了。

入夜,無邊沙海顯得更加寂靜,不知是漫天的星鬥下墜化成無數沙粒,抑或是沙粒被風刮上了九天,成了天幕上的繁星。謝燕鴻開始懷疑,他們二人一馬是否這片沙海亙古以來的第一批客人。

他疲憊不堪,上下眼皮不住打架,他甚至覺得自己在走路的過程中睡著過。他久違地想起了遠在千裏之外的京師侯府,那裏有柔軟的床榻,一床一床的錦被把整張床鋪得如同雲朵般柔軟。

月上中天時,他實在困得不行了,找了一處背風坡,淺寐了一刻鐘。

背風坡只有畝許大,形似月牙,與天上懸掛的月牙互相輝映。謝燕鴻手腳並用地爬到坡頂,登高望遠,沙海依舊無邊無際,看不到盡頭。

突然間,無邊寂靜的夜裏,響起了一下一下的“空空”聲,就像敲鼓,空茫雄渾。

謝燕鴻嚇了一跳,停下了腳步,聲音也停了,好像從未出現過。他又踏出一步,“空空”聲再次響起,他停下來,小聲問道:“有、有人嗎?”

沒有人回應他,那“空空”聲又停了。

“有人嗎?!”

謝燕鴻崩潰地大聲喊道,回答他的只有他自己的回聲以及“呼呼”的風聲。他連滾帶爬地跑下山坡,那“空空”聲仿佛在追逐他一樣,急切而猛烈,響在他的耳邊。他一路逃命似的跑回到坡下,牽著馬就走。

那聲音停了,謝燕鴻牽著馬,再次回望,那月牙似的山坡依舊立在原處。

謝燕鴻跌坐在地,又扶著馬腿站起來,輕輕地拍了拍昏睡不醒的長寧,小聲說道:“我有點兒怕......”

仿佛有點兒羞於啟齒,謝燕鴻又閉嘴了,繼續牽著馬往前走,走出去兩步仍覺得心有余悸,再次停了下來。他抓起長寧的手,攤開手掌,貼在自己的臉上。長寧的手大,他的臉頰能完全窩在他的掌心裏,連他掌心粗糙的刀繭都顯得那麽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