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倒春寒之後, 熱熱鬧鬧的長安之春才算到來。
受賕的風波平息,幾家歡喜幾家愁。
得了官職的士人,懷著滿腔喜悅應卯, 沈佺期判了流放。
流放之地遠在驩州,隸屬嶺南道,比最偏的梧州還要更南之地。
驩州天氣炎熱,瘴氣橫生, 能安穩到達都極為不易,活著回來的話, 端看天意了。
張旭終是心灰意冷,連制科都不打算再考, 準備歸鄉謀個縣丞之類的差使, 悠閑度日。
譚昭昭同張九齡一起相送, 在灞橋處道別。
柳樹從綻放新芽, 到了如今的楊柳依依。
迎來送往的人絡繹不絕, 歡笑與執手淚眼,互不打擾。
張旭瀟灑照舊,虬髯都飛揚起來, 同張九齡攜手, 哈哈大笑:“子壽兄, 譚娘子,就此別過, 待到有緣時,再聚長安一同飲酒!”
說罷,張旭毫不眷念轉身上車, 車馬進入寬敞的官道,手上揮舞著的楊柳枝, 在艷陽下漸行漸遠。
翌日,張九齡便將正式入朝當差。
宅子離皇城不遠,張九齡無需太早起身,在晨鐘響起後亦來得及。
三品以上的大官,他們的宅子在坊的圍墻上,可以開一道門隨意出入。
張九齡的品級不夠,譚昭昭想到快住到終南山的白居易,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對於眼下的局勢來說,算得上是幸事。
左補闕的差使,進諫推薦官員,進諫惹惱了上位者,舉薦錯人,舉薦人亦難逃其咎,被牽連進去。
處處是暗流,一不小心就萬劫不復。
譚昭昭相信張九齡的聰明,朝食後將他送到門外,道:“大郎去吧,我在家中等你歸來。”
張九齡一身朱紅的官袍,圓領處露出些許雪白的裏衣,與往常的斯文清雋不同,多了貴氣與威嚴。
長安城的官員上朝時,在天氣晴好時日,大多騎馬。
千山牽馬候在一旁,張九齡低頭理著官袍,接過韁繩,翻身利落上馬,朝她俯身。
譚昭昭仰頭,迎著他眼裏的笑,情不自禁跟著笑起來,揮手道:“快去吧,別遲了。”
張九齡輕夾馬腹,馬揚起蹄子,沿著巷曲噠噠而去。
他在馬上,不斷回頭。
譚昭昭立在門外,微笑相送。
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梨花瓣,落在了譚昭昭的發髻上。花瓣雪白,烏發如雲。
轉過角落,譚昭昭的身影便不見了。
這一幕,深深印在了他心底。
張九齡轉回頭,收回視線,定定望著前方。
他未曾告訴譚昭昭,沈佺期判流放時,兩個幼子並妻子韓氏一並在其中。
妻子到處求情,拿出所有的錢財,替她與兩個幼子求一條生路。
張九齡緊了緊手上的韁繩,他不能讓他的昭昭,遭受如此的折磨。
譚昭昭轉身回屋,這些時日連著慶賀,吃酒,道別,喧鬧不斷。
張九齡同她幾乎形影不離,眼下他正式進入仕途,往後的日子,再也不復以前。
眉豆同阿滿在收拾灑掃庭院,細竹枝紮起來的掃帚,在夯土上沙沙作響。
不知何處飛來的鳥兒,嘰嘰喳喳叫著,安寧靜謐到空曠。
譚昭昭換了身舒適的舊衫,鋪好筆墨紙硯,俯首一筆一劃,開始認真練字。
她不會寫詩,不會寫賦,迄今連貴夫人們去的馬球場,尚未能夠資格前往。
唯一能做的,便是練字了。
寫字需要天賦,大唐的書法大家數不勝數,從不敢認為自己的字能名滿大唐,且求個能看得過去。
張九齡有自己的事情,譚昭昭總不能無所事事,在家中盼著他歸來。
譚昭昭靜下心,認真寫到午飯時辰。用過飯歇了一覺,起身後再寫了會,待天色暗下來,便停了筆。
春日筍多,譚昭昭喜歡吃筍,切成細絲在滾水中汆熟,用香油拌了,清甜可口。
張九齡也喜歡吃筍,譚昭昭前去灶房,同阿滿同新來的廚娘交待了晚上要吃的飯食。
官職下來之後,上門拜訪的友人就多了起來。家中的人手不夠,尤其是灶間,譚昭昭再加了一對夫妻,總算撐過了那段繁忙。
除了筍絲之外,譚昭昭再用瓦罐煨雞,加些筍進去增添鮮甜。余下的雞湯,還可留待次日,用來泡胡麻餅當做朝食。
安排好之後,譚昭昭回了屋,算著時辰等待張九齡歸家。
天色一點點暗下來,關坊門的暮鼓即將響起,隨同伺候的千山同張九齡尚不見人影。
譚昭昭想了無數可能,比如張九齡今日初到門下省,公務繁忙。
又或許是,張九齡被上峰或友人叫去吃酒應酬,回不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