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船沿江而下, 山川草木蔥蘢,水面上灑下細碎的太陽,隨著水波晃蕩。
小胖墩與張四郎睡著了, 譚昭昭與雪奴坐在船頭,望著遠處的山河吃茶,細細說著話。
雪奴放下茶盞,看著譚昭昭欲言又止。
譚昭昭朝她挑眉:“怎地了?”
雪奴遲疑了下, 終於說道:“我瞧你一直打不起精神,張大郎還留在始興, 可是與盧娘子拌嘴了?”
譚昭昭笑了笑,也沒隱瞞, 說了昨日發生之事:“快天亮時才合了一會眼, 大郎去與阿家商議, 又是一通哭鬧, 好不容易弄得拖妥當, 今朝大郎一早就去安排,將他們送到了舅家去。待安置好之後,大郎走陸路騎馬趕來與我們在山底匯合。陸路現在雖依舊人煙稀少, 比以前要好些了, 韶州城為了大庾嶺開通的便利, 已經在張羅修葺。”
雪奴怔怔看著隨著船經過,河水中翻滾的漩渦, 輕聲道:“我們就好比如這個漩渦,身不由己,浮浮沉沉中, 有人掙脫了,不過亦是隨波逐流, 有人就沉了下去,永世不得超生。”
譚昭昭關心地看著她通紅的雙眼,想要說些什麽,只是替她杯盞中續滿了熱茶。
雪奴勉力咽回了眼淚,道:“我還有個同母的胞姐,與我一樣生父不明,她生得比我還要美,男人們都以見她一面為榮,請她上門作陪,一次需要花上千金。後來,她上了年紀,手上存了些錢,嫁給了一個商戶,沒兩年商戶因病死了,阿姐的錢與人,都被占了去,阿姐不從,最後投了金河。那時我還小,跟阿姐一樣,在權貴家中輾轉,伺候貴人。我當時與七娘一樣,不甘心,害怕啊,想要尋求個庇護,做妾也好,做什麽都好,只要高門大戶的門楣,能擋住外面不懷好意之人的覬覦與算計。”
譚昭昭與雪奴在一起時,她極少會提及過往,揀些不那麽難過的,當是閑話笑談,一笑而過。
太過深重的苦難與悲傷,永遠不想再去回憶,提及。
雪奴努力擠出一絲笑,道:“高門大戶的門楣太高,哪肯容我這種人靠近。後來啊,我努力攀附到了不那麽高的,下場九娘也知道了。脫籍之後,吃的苦,比這河中的水還要多。到了如今,我在胡姬商戶中,算是有頭有臉了,在貴人眼裏,照樣都螻蟻。九娘,我要是能早些遇到你這般的人,有你照拂提攜,興許就不會受那些苦,走那般多的彎路。”
譚昭昭手按在雪奴的手背上,道:“都過去了,都過去了。我也只能做些微不足道的事,雪奴,以後我不一定能護著你,但我會盡我所能。”
雪奴展開笑顏,道:“我信你。你與張大郎都是真正的君子。”
兩人對視一笑,太陽落在她們臉上,明媚而溫暖。
張九齡辦妥了事情,翌日半晌午就趕到了山腳,他連續忙碌奔波,再要急著爬山,譚昭昭見他著實辛苦,便堅持在山腳下再歇了一晚。
山腳的客棧生意極為紅火,譚昭昭聽了一下,皆是因為開山,趕著前來做買賣的客商。
回到客舍,譚昭昭同張九齡道:“大郎,你可聽見了,客人們都高興得很,等著山道開辟之後,好來韶州府做買賣呢。”
張九齡含笑道:“我聽到了。有了人,韶州府才能真正繁榮昌盛。”
譚昭昭問道:“大庾嶺的主山開辟,約莫需要多久的功夫?”
張九齡搖頭,道:“我問過了工匠,工匠們皆言要看裏面山石究竟如何,太硬不容易開鑿,太軟的話,山道兩旁要加固,謹防山石垮塌。”
譚昭昭道:“倒也是,不過事在人為,我相信一定能順利開通,大郎莫要灰心。”
張九齡擁著她,道:“我從不灰心,能做事不易,做了之後,問心無愧就不後悔。”
譚昭昭見他心態平和,就沒再多勸,沉吟了下,問道:“大郎,假若山道開通之後,你估計朝廷會將你召回去,還是繼續外放做官?”
張九齡沉默了下,道:“昭昭,我其實願意外放州府的刺史,在地方上能真正做些事,在長安便只是些爭鬥。可是這樣的話,昭昭就不能回到長安,昭昭可會失望?”
譚昭昭笑了下,道:“我不失望,大郎得要回到長安述職,我正好能回去一次,收拾整理一下宅子。雪奴那邊......我沒與她說太多,免得讓她知曉了,成日如驚弓之鳥,太過小心翼翼,最後反倒弄巧成拙。”
長安局勢不太平,安樂公主韋後一系跳得越高,太子被逼迫到無路可退,遲早會反。
局內人看得清楚,局外人亦看得一清二楚。局內人想要更多,也收不了手,身後還有人推波助瀾。局外人只能眼睜睜看著,不得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