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五章 番外
◎沉默的繼母◎
禪院直哉在清洗自己的手掌。
年輕的他有一雙漂亮的手。修長而白皙, 紋理細膩,比起蠻橫的武士,更多的讓人聯想到斯文的鋼琴家。
結束任務後, 在從戰場返回高專的路上,他會洗很多次手。
第一次在處理完咒靈屍首的五分鐘內,最後一次在觸碰“泉鳥”前。
少年會按照往日習慣, 垂眸站在最靠近窗戶的位置, 耐心地揉搓手指, 在水流滑過皮膚的時候,讓緊繃的思維肆意發散。
冰涼的靜謐中,他想到最多的永遠是自己的繼母——
天內泉鳥。
在他兩歲時,由父親接進家門的纖細少女。
她是天元大人的大小姐, 繼承優秀術式和古老血脈, 卻不因此顯得驕縱。相反性格溫柔可親, 會平等地照顧每一個人的感受。
重重光環映照之下, 就那連蒼白的面容與羸弱的身體, 都如風雨中垂首的茯苓花般惹人憐愛,成了讓人傾心的優點。
她曾是眾人眼中的尊貴的小姐, 當之無愧的禪院未來主母。
可她卻離開了他三次。
第一次, 在甚爾造成的混亂中。
那時候, 他還年幼,對她存在些不切實際的幻想, 堅信對方只是意氣用事,因而被懷才不遇的男人當成了發泄的道具, 於是苦苦尋找。
第二次, 在濱松鋼琴大賽的會議室裏。
他為了她央求父親, 不惜做出以術士身份參賽的出格行為。
但那女人卻用他換取了從禪院脫離的機會, 舍棄擁有的一切,成為賣藝的表演者,而他也徹底認清了她虛偽又不切實際的本質——
天內家的背叛者、禪院家的汙點,不識擡舉的愚蠢女人,裝模作樣的騙子。
他不斷跌落,從優秀的繼承人成了其他兩家口中被拋棄的小孩,被關進家中府邸,被勒令除了必要聚會不得外出。
她卻風光無限。因能力出眾,頻頻接受各種媒體報道。
那些報道像風無孔不入,如飛蟲嗡鳴不止,就算他捂住耳朵,也會鉆進他的心裏。
什麽比起精致的和果子,更喜歡惡作劇似的零食;比起傾聽他人的想法,更喜歡為難朋友,在戀人身邊絮絮叨叨聊些廢話……什麽比起鮮花珠寶,更想拉著手看一場煙花,
她不再是他們熟悉的泉鳥了。家族自覺受了蒙蔽,開始銷毀她殘留的事物,或焚燒或拆解。
那時候他恨得要命,於是刮花了她珍愛的鋼琴,將它扔到倉庫最角落。
都是假的。
他想,這是懲罰,這個騙子應該被男人拋棄,破破爛爛躺在垃圾堆裏才是,然後全心全意地投入到訓練之中。
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一場大火燒掉了一切,活下來的只有女仆常子。
她處在結界邊緣,在接受咒火的直接沖擊前便被失控的術式帶回了天元本家。
然而火焰的余威將常子的外表化為烏有,她的精神狀態也跟著完全崩潰,就算立刻帶往禪院家,接受治療,也說不出事情的起因經過。
人們只能從常子瘋狂的囈語中推測出她的身份。
那女人捂著臉頰,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她時而淚流懺悔,痛苦地不斷重復:“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要帶回小姐,沒想到夫人會殺了她……我不是故意的。”
時而放聲大笑,歡呼雀躍地慶祝道:
“她活該!誰叫她愛上了別人!!”
“我們說好,撒謊的人要吞一根針!所以我堵住了大門!就算她在裏面哭泣、就算哀求,我也沒有解除咒具!”
“我殺了她,小姐,小姐,我的泉鳥小姐。”
他本想聽常子描述繼母死亡時不甘,想要聽她訴說悔意,知曉留給自己的一言半語。卻從對方不斷訴說悲戀的嘴裏,聽到了泉鳥隱藏的過去。
並非天內家族口中擁有卓絕天賦,知書達理、美麗且惹人憐愛的大家小姐。
而是童年時落魄地生活在別館,被母親毆打、被女仆猥褻,僅能偷偷在夜裏和狗說話的寂寞小姑娘。
所以母親登門拜訪時才悄悄瑟縮身體,流露怯意,所以才那麽向往外面的世界——只要給予承諾,就會露出孩子氣的笑容。
他早就知道了,她是個無恥的騙子,會為了贏得他人的可憐美化自己的行為,掩飾自己的內心。但唯獨對這個謊言,他說不出話來。
死的是個肮臟可鄙,自幼年便出賣自己獲取方便,長大也無情操縱他人情感的爛女人。
其價值不比一只野貓來得重要,也並不值得他特地哀悼留念。
他當如常子一般大聲叫好,為此感到快意,讓所有一切隨她死亡劃上句號。
可腦子一片空白。
【她死掉了】
唯有這個念頭如此清晰。
“別用那張嘴叫她的名字。”
他被突如其來的情緒沖昏了頭腦,等到再次回神之際,自己正站在洗漱間,於一片漆黑中慢慢清洗雙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