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二十年繁華如夢, 算而今重到須驚。
姚清意跪在相府前冷冰冰的石地上,冪籬的紗幕拂過她哭紅的眼睛。適才她圍觀了相府被抄押的過程,也親眼看見她的父親如何被驅趕上刑車。
“許多事我嫁人之後才知道, 官場上對父親的奉承是一回事,民間百姓對他的議論又是另一回事,我以為他真的是個廉潔公正的人……”
直到她嫁給琴師, 從寬闊巍峨的相府搬去逼仄簡陋的窄巷,在鄰裏不經意的議論中、在往來孩童的歌謠中,解開富貴不知愁的面紗, 她漸漸拼湊出事情的真相。
她父親姚丞相,在這些窮困百姓眼中的樣子,與曾在她心目中的樣子, 截然不同。
“事已至此, 他做下的事, 我無法為他請求寬恕,但我感激參知大人方才所為,為他保留了最後的體面。”
祁令瞻說:“我有我的理由,無須特意拜謝。”
姚清意道:“大人可以不受, 但我不能不拜。”
言罷向他三叩首。
祁令瞻感覺到背後有人看自己, 他轉過頭,看見明艷若榴花的女郎從烏木窗口探出肩膀,那表情仿佛現場抓到了他的鬼,又得意又冷傲。
他心中忽軟, 轉頭對姚清意道:“還是早些離開永京這是非之地吧。”
姚清意站起身,點了點頭, 有一清雋男子走來扶她,彎腰為她拍去膝上灰塵。
這便是陪在她身邊十載的琴師, 如今已是她的夫君。
姚清意說:“待為父兄收斂了屍骨,我與夫君便要往南去,此生……大概都不會再回永京。”
祁令瞻頷首,“保重。”
夫妻二人一人斂衽,一人作揖,“祁大人保重。”
各自作別離去,祁令瞻轉身步入茶樓,在三樓樓梯的窗口處,望見那對夫妻相攜登上犢車。
春暮熔金,紅霞如流,塵埃在犢車後,揚起又落下,覆蓋再不回首的車轍。
“這般舍不得,為何不多送幾步?”
身後傳來清淩戲謔的輕笑,將他從無端的悵然中拽回來,心口又似湧潮般漲滿。
他轉身迎向她,自然而然地攬過她的肩膀,走回茶室,趁著錦春被照微打發出去,反手鎖了門。
照微挑眉,“此地無銀三百兩——”
話音未落,被人攬入懷中,清幽的甘松香氣將她整個裹住,細碎輕柔的吻密密落在鬢角。
照微惱道:“我不是來找你……不許一言不合就親我!”
“誰與你一言不合了?”他低低的聲音裏含著笑,鼻梁蹭輕蹭她的側臉,“那你說,今日是為誰而來?”
眼神幽幽盯著她,似請求,又似威脅。
照微怔怔納罕,明明她才是要算賬的,怎麽甫一見面,氣勢上先輸了一截,反被人按著問起罪來?
她一把捂住他的嘴,瞪他道:“本宮是來看看某人是怎麽向美人施恩的,結果沒想到反要本宮出面幫忙,你這不行啊祁大人。”
祁令瞻低眉向她抱怨道:“杜思逐被你縱容得太過分了,外人面前,我好歹還是你兄長,他竟連一點面子也不給。今日幸好有你在這兒。”
照微點點他的肩膀,“你的本事都去哪裏了?只會跟我橫。”
“我與他為難,你不心疼嗎?”
照微輕哼,“心疼啊,心疼死了。”
祁令瞻擡手捏她的臉,似笑非笑道:“真沒白疼你啊,知道心疼我了。”
“誰說心疼你——唔——”
余下的話消失在親吻中。
他醋起來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藥,又東拉西扯、假公濟私地占她便宜。八仙桌被她碰歪,茶水晃出茶盞,洇濕了朱紅袖口,祁令瞻拾起帕子給她擦掉水漬,又將她鬢間傾斜的發釵扶正。
他溫聲解釋道:“今日我不知姚二娘子會來,所作所為與她無關,我從未對她有過什麽心思,從前沒有,往後也不會有。”
他的神情十分認真,正正盯著她。
他有一雙形狀極美的鳳目,因尋常總是神情謹肅,便也顯得冷漠清寂,而今這般含了三分柔情地瞧她,輕紅的眼尾揚起淺淺的弧度,像是經精怪點化、使畫中人活色生香的一筆,幽昧而惑人。
隨著他眨眼的弧度,照微只覺心跳聲也緩緩加快。這是一種很新奇的體驗,是愈知危險愈要貼近的心動。
她默默攥緊半濕的袖口,問他:“那你站在窗口,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
祁令瞻笑道:“我那是羨慕。”
“嗯?”
“羨慕他能與心上人逃離永京,去無人認識的地方,做一對快活的野鴛鴦。”
照微問他:“你也想退隱了?”
祁令瞻搖頭道:“你我與他們不一樣,沒有退隱的福氣,注定要一輩子待在永京攪弄風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