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5/5頁)

近淩晨時,陶無忌收到科長發來的短信:“多虧你了。”

程家元的鼾聲,上次陶無忌已領教過了。他從抽屜裏翻出一副全棉耳套,戴上,熱是熱了些,隔音效果不錯,便想這家夥倒是好睡,換了自己,陌生地方,人也是半熟生,無論如何是睡不著的。那樣放肆地打鼾,毫不避忌。陶無忌翻了個身,把頭埋在毯子裏。

無病呻吟。他腦子裏閃過這個詞。剛才喝到最後,程家元的眼眶忽然就紅了,聲音都帶哭腔了。他沒來由地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大男人一個,至於嗎?陶無忌也想說點兒自己的事,人家連這麽私密的底都透給他了,他無論如何也該回贈些體己話才對。禮尚往來,有來有去。但說什麽呢?說親媽在他出生後不久就病死了?說他的兩個姐姐只念到高中就輟學嫁人,他最大的外甥已經讀小學了?還是說家裏人把辛苦存下的大學學費給他縫在內褲裏,結果在火車上脫了線,上廁所時一把全撒在馬桶裏?——陶無忌覺得,這些事好像沒法跟程家元提。像一個人站在地上,一個人爬在樹上,怎麽可能聊得起來?那次與白玨也是如此,經過的人都朝兩人看,看陶無忌的目光額外帶著訝異,仿佛在說:“原來你竟是這瘋女人的知己。”白玨從孩子聊到丈夫,又聊到公婆。陶無忌第一次聽她說這麽多話。她說如果離婚的話,兒子肯定判給丈夫。她公公婆婆都是公安局的退休幹部,公檢法那條線有很多熟人。她甚至擔心兒子會死在丈夫手裏。“他那人粗枝大葉得很,到時候兩手一攤,防不勝防呀,我到哪裏再生個兒子出來?我都三十出頭了,身體又不好。”陶無忌手裏的拿鐵都涼了,好不容易想喝一口,她忽地把頭伸到窗外,說好像下雨了,唬得他立即把咖啡一扔,騰出兩只手來,免得這女人神經病發作往下跳,那可真是大事了。

喝酒時,程家元大著舌頭罵了句“赤佬”。陶無忌做出有些沉痛的表情,拍一下他的肩膀:“這世界,陳世美太多了——”說這話時,想到自己的父親,二十來年一直鰥居,直至前年才新討了女人。這是個厚道得有些犯傻的人,覺得繼母必定會苛待孩子,所以等最小的兒子出道,才肯再婚。陶父不大會用微信、飛信什麽的,長途電話又不便宜,父子倆聯系主要靠寫信。每隔十天半個月,陶無忌便會收到父親的信。那種黃黃的有些粗糙的傳統信封,格子信紙,字也是一筆一畫,端正得有些刻板。老派的聯絡方式,老派的內容大意,老派的父子間的問答,一來一回。寫在信上的話,與嘴裏說出來的不同,更正式,也更鄭重。嘴裏說的,一會兒便溜到腦後了;信上寫的,一封封擺在抽屜裏,存了档,想忘也忘不掉。

陶無忌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起來寫信。拿鋼筆,寫出來的字有棱有角,父親看了歡喜。只寫了幾行,手機又響了,是朱強發來的微信:“你到底是怎麽知道的呢?”陶無忌沒理他。一會兒,他又發過來:“告訴我吧,否則我睡不著。”陶無忌回過去:“二十三樓那個女廁所,最幹凈,沒味兒。她說過的。”停了半晌,在紙上寫道:

“爸,等我轉正,接你到上海來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