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第2/4頁)

晚上聚餐的主題也是買房。骨頭湯的熱氣在20平方米的客廳氤氳成一片白霧,讓各人的臉都有些看不分明。幹燥的空氣,還有話題本身,容易上火,情緒像千年老樹的紋理那樣,枝枝蔓蔓,由此及彼。起初是喜事。顧昕要結婚了。雙方父母上周見面,算把這事敲定了。女孩也在新區政府上班,宣傳部門。眾人問起親家的情形,顧士海只是笑笑,說蠻好。蘇望娣蹦出一句“怕是吃不牢”,意思親家老爹是廳局級,門第相差甚遠,對方一口官腔,虛虛實實,自己這邊搭不上話,一頓飯只是傻笑,“笑得我兩邊面孔都酸了”。顧士海糾正妻子:“人家客氣倒是客氣的——”蘇望娣翻個白眼,“不客氣,初次見面難道一記耳光上來才叫不客氣?他們分明是有些嫌棄我們。”顧昕桌下踢了母親一腳。蘇望娣嘴上不停:

“酒席該男方來辦,他們搶過去也就算了,反正換了我們,那樣的高档飯店,一萬多一桌,肯定是舍不得的。他們心疼女兒,要辦得風光,也由得他們。但買房首付一家一半,作死啊,小兩口買那樣大的房子,一個臥室比我們家客廳還要大幾倍。首付一千萬,每家拿五百萬,他們倒是無所謂,說拿也就拿了。倒逼得我們要賣房子套現。我們沒有婚房嗎?昕昕那套兩室戶,小夫妻住住不是蠻樂惠?一點也不傷筋動骨。他們要面子,女兒新房住豪宅,有本事兩千多萬一次性付清。折騰我們窮人家有啥意思?欠銀行一屁股債,小兩口每月要還好幾萬,這是過日子嗎?拆家當還差不多。”

“哪個樓盤?”顧士蓮問。

“就靠近世紀公園那個,什麽尊邸的。明年下半年交房。”

顧士蓮看了二哥顧士宏一眼,“有錢啊。”停了停,加上一句,“——你們都有錢。”

顧士宏知道妹妹的意思。顧清俞最近也有意買房,恰恰也看中那個樓盤。離這裏近,上班也方便,世紀公園板塊,地段環境都是沒話說的,開發商也是出挑的。內環裏的新房,又是頂級配置,賣掉一處便少一處。值得擁有。這些話從顧清俞嘴裏說出來,像法官敲的法槌,一錘定音。顧士宏連半句質疑的話都沒機會說。也不能說。說出來就是準備吵架了。孤家寡人一個,買那麽大的房子做什麽,從東到西要走半天,半夜不怕做噩夢啊,白白交那些稅,又是契稅又是房產稅,將來老了,連個繼承的人都沒有。無用功。顧士宏慈父做慣了,條件反射,只說好的,孬的全往肚裏咽。說了也沒用。一腔苦水只好找妹妹顧士蓮倒。大哥顧士海是黑龍江知青,前兩年剛退休回來,關系相對疏遠些。妹妹直筒子脾氣,說過算過,聽過也算過。最適合當聽客。顧士宏說:“她孤獨終老倒沒什麽,我沒臉去見她死去的媽媽。”說人民廣場相親角都去了八百回了,簡歷寫在牌子上,舉起來相當挺括,照片也拿得出手。合適的小夥子也不是沒有,牌子對上,照片相好,歡天喜地回家報告。沒一次有下文。顧士蓮說:“虱多不癢,債多不愁,等她四十歲時,你也就不急了。死心了。”又道,“她是因為找不到對象才單身的嗎?所以說呀,你急死也沒用。”這種安慰,比慪人還糟。顧士宏竟也真的一次比一次心平些。索性不管了。想著兩眼一閉,好壞由她去。偏偏又冒出買房這茬,還跟表弟買婚房擠在一起。愈發地觸心境。

“小姑娘漂亮嗎?”高朵朵拋出一句。是說顧昕的未婚妻。“照片有嗎?”

顧昕手機裏翻出一張,眾人輪流看。看完還給他,默默地。除了馮曉琴說句“挺清秀的”,其余都不作聲。連敷衍的話也省了。蘇望娣鼻子出氣,哼道:“昕昕喜歡,有什麽辦法。”高朵朵笑了一下,“那張曼麗呢,阿哥不是也蠻喜歡的?”顧士蓮推了女兒一記,“你太平些。”高朵朵今年二十歲,正是惹是生非的年紀,講話不管不顧:“阿哥挑女朋友的眼光一會這樣,一會又那樣。差別蠻大的。”馮茜茜嘿的一聲,也要接口,被馮曉琴眼光一凜,硬生生縮了回去。張曼麗是顧昕的前女友,大學時開始交往,半年前突然分手。這話題有些敏感。眾人停了停,又回到買婚房。蘇望娣說,兩個方案,賣掉現在住的這套,或是賣掉顧昕那套兩房。“住的這套沒電梯,六樓,老了爬不動,搬走是遲早的事。但昕昕那套是毛坯,還要裝修,又是一筆開銷。”顧士宏說:“裝修完還要晾,前後加起來起碼半年。”蘇望娣點頭,“就是。”

顧老太笑眯眯地啃一只鴨腿,不說話,只是聽大家聊天。目光從眾人身上一一滑過,男的女的老的小的,一只只面孔都是可親的。老太太辛苦一世的意義都在此刻了。旁邊顧士蓮嘀咕一句“認識沒幾個月就結婚,不是有了吧”。老人家平常耳背,這瞬竟是異常精細,鴨腿一扔,徑直問顧昕:“真的有了?”顧昕紅著臉,默默點了點頭。眾人才知是真的懷孕了。顧老太歡天喜地,又問:“幾個月了?”蘇望娣說:“剛查出來,也就兩個月不到。”顧老太扳手指,“那還好,春節還不顯懷。”是說喜宴定在大年初六。顧士宏對大哥說“恭喜”,顧士海是老派人,總覺得這事有點難為情,拱了拱手,也不多語。蘇望娣搖頭,“現在的小孩啊,屁都不懂,做事還野豁豁——”顧士蓮說:“明年這時候,你們家熱鬧了。”推顧士宏一記,“到底是兄弟,一樣的風格,先上車後補票。”顧士宏吃不消這妹妹,忙不叠地,做個“噓”的口形。又朝馮曉琴看去。後者只是淡淡一笑,若無其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