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傘◎

一個人在傘底下空間很寬裕, 兩個人就有點兒擠。開始於戡只是象征性地在傘底下呆一呆,小半個身子還在外面,大概是領略到了有傘的好處,他整個人都擠進了傘裏。

為了兩人同時能享受到一把傘的遮蔽, 譚幼瑾盯著地面, 努力和於戡的步調保持一致。她注意到於戡也在調整他的步子, 他腿長,步幅大, 好像為了遷就她, 把步子走得委委屈屈的,一點兒都不伸展。傘頂比她高一截, 因為於戡比她高一截。

他瘦是瘦,可架不住骨架子大。一把傘下, 兩個人無可避免地挨到了一塊。天很靜,譚幼瑾甚至能聽到兩人衣服摩擦的聲音。摩擦生熱, 她覺得自己皮膚也和衣服發生了摩擦, 整個人有點兒熱。這聲音不大, 不用心根本聽不出來, 卻跟了她一路。她特意避開他些, 身體有一部分到了傘外,傘馬上又跟了過來, 兩個人又挨在了一起。

譚幼瑾眉毛旁邊長了一顆痘, 是今天新長出來的,於戡昨天沒發現。再次見面之後, 都是他找話題, 但電影又不能談, 自己沒拍出滿意的, 不好意思談別人的,好的壞的都不想談。

“你的痘好像每次都長在一個地方。”

“嗯?”

“今年春天我在路上看見你,你眉毛旁邊也長了一顆痘,離著遠了我還以為是一顆痣。我剛要跟你打招呼,你就轉身走了。”於戡記得,那天她穿了一件卡其色的風衣,背著她今天白天還在背的一個大單肩包,手裏捧著一個色塊淩亂的杯子。他記得,譚幼瑾買咖啡大多時候都是自己帶杯,她也曾建議他這麽做,自帶杯子環保,而且能便宜一點。

“我現在視力下降,那次應該是沒看見你。”

於戡確認譚幼瑾認出了自己,否則不會走得那麽快。

“去年秋天我有一次看見你,你也是眉毛邊長了一顆痘,你見了我臉還紅了。”於戡忘了是哪天了,只記得她穿了一件橄欖綠的衛衣。她很少穿這種顏色,一般都是黑白卡棕以及靛藍。那天她好像蠻高興,見到他立刻板起面孔,微微點了點頭,算是和他打了招呼,疾步而過。每次遇見他,他都能重新體會一下“疾步”到底是怎麽樣個步子。

“那應該是皮膚過敏。”冬天可能是凍的,秋天只可能是皮膚過敏。這是實話,說出來好像在遮掩。她有點兒奇怪,於戡竟記得那樣清楚。但是她知道他記憶力好,見到什麽,能在腦子裏馬上生成畫面,一幀一幀都是動起來的,且自動削減了他不需要的素材,很連貫。當於戡還她投資的時候,她很納悶,於戡到底把兩個人的相處剪接成了怎樣的影像。

她刻意以一種師長的口吻問:“你當初選了我的課,為什麽一節都不來?”

“你想聽真話還是假話?”

“你”譚幼瑾頓了頓,“那你還是先說假的吧。”

“我不想在講台下聽你說話,我想跟你面對面說,就像現在這樣。不過後來我還是有點兒遺憾,因為坐在講台下,我可以肆無忌憚地看你,你不僅不會躲,大概還會覺得這人孺子可教。”

仿佛是為了驗證她除了皮膚過敏,也會臉紅一樣,譚幼瑾感覺於戡的目光像雪花似的往她臉上撲,躲無可躲。譚幼瑾有點兒不自然,她不喜歡這不自然。換了別人,她會迎著目光盯過去,直到對方不敢再看她。

“你好像怕我覺得你太好,又不肯把你不好的一面給我看。”

於戡這句話說的很突兀,譚幼瑾沒否認,只說:“這都是我的職業道德。”她進一步笑著解釋:“前者是我希望你對人性能有更深刻的理解,擴展你看人的厚度;至於後者,當然也是職業道德的一種。”

“可我又不是你的學生。你在我面前,不用講什麽職業道德。”

譚幼瑾對著空氣笑,心裏呵了一聲。在那些她看他一眼就覺得心煩的時間裏,如果不是他每次見他,都叫她一聲“譚老師”,她根本不會克制住自己對他的不屑,忍著不耐煩回應他。現在他說他不需要她的職業道德。

不過嚴格來說,他確實不算是她的學生。但是於戡是一個導演,一個自己寫劇本的導演,她可不想把她的弱點暴露給他,成為他的素材庫。他發現是一回事,但她主動暴露是另一回事。把自己的經歷拿來安慰別人,結果反手就成了人家創作素材,被當做一個有心理問題的缺愛女配畫在漫畫裏,那是她十來年前才幹的傻事,這樣的事情她不準備來第二次。她一向覺得安慰一個人最好的方法是,告訴對方,同樣不好的事她也經歷過,現在走出來了,你也可以。漫畫作者特意送了精裝版給她,大概是覺得她會喜歡,因為漫畫裏給缺愛的女配配了一個霸道多金的老男人,過上了傳說中的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