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第3/4頁)

雲棉並不覺得羞恥,她只是用手拼命去捂媽媽腿上的傷口,想要讓那些紅得刺眼的血不要再往外淌了。

“媽媽、媽媽你是不是……是不是好疼嗚嗚嗚……”雲棉努力好幾次都止不住血,終於崩潰地大哭起來,媽媽卻在這個時候小心翼翼把那碗狗飯端給她。

“棉棉快吃,這飯裏還有很多米呢,吃了肚子就不餓了。”雲錦慘白著臉抖著手擦掉女兒臉上的淚水,把碗端到她手裏,忍著疼顫聲道:“棉棉不怕,不怕……媽媽不會死的,你乖乖把飯吃了,媽媽會和棉棉一起好好活著的,你乖啊,媽媽不疼……”

雲棉滿手血地捧住那碗媽媽用命才換來的狗飯,眼淚啪嗒啪嗒大顆砸進碗裏,她抽泣著把這碗狗飯一口口麻木地塞進嘴裏。

她不覺得難吃,也不覺得好吃,甚至沒有任何吃飯的欲望,可這碗飯她還是逼著自己一口口狼狽吞咽下去。

因為她吃的是媽媽的肉,喝的是媽媽的血。

照樣還剩下小半碗,雲棉哭著求媽媽把它吃下去。

在雲棉吃飯的那麽一小會時間裏,雲錦已經撕裂了自己的袖子,一圈圈纏繞在被狗咬掉了一塊肉的右腿上。

可血還是一點點滲透出來,她的眼前開始陣陣發黑,隱約看到女兒哭泣的模樣,又咬破舌尖靠另一股疼痛逼著自己不要昏過去。

至少、至少不要昏倒在棉棉眼前,那一定會嚇到她的。

誰也不知道雲錦是怎麽堅持著活下來的,但那個最臨近秋天的盛夏,雲錦帶著女兒,挖草根,偷狗飯,掏耗子洞,甚至去縣城乞討……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硬是咬牙活了下來。

當秋天豐收後吃到第一頓飽飯時,雲棉伸著舌頭把碗底舔得幹幹凈凈。

而雲錦,她自己知道,自己的身體在這個災年裏已經徹底垮掉了,接下來陪女兒活著的每一天,都是上天對她的憐憫和恩賜。

可雲錦沒有想到,這份恩賜是如此的短暫,如此的迅疾。

她當初跪下給村幹部們磕頭的時候就跪傷了腿,後來又被狗從腿上咬下去一塊肉,她這輩子都只能一瘸一拐地走路了。

那天是她去隔壁村收要縫補漿洗的衣服,想著在春天來之前給女兒攢夠二年級的學費,於是回來的晚了點。

結果那晚沒有月亮,四周暗得人心裏發慌。

雲錦手裏拿著根棍子,一點點摸索著往前走。

她本應該很熟悉這條路的,但視線被黑夜遮蓋後,她的腿腳又實在不方便,棍子敲下去是硬的,雲錦就擡腳往前面踩了一步。

就這一步,那塊堅硬的浮冰驟然碎裂,她那狼藉的一生也到此戛然而止。

當身體浸入冰冷徹骨的河水中的那一刻,雲錦竟然冷靜的不像是自己。

她掙紮著試圖往上爬,可冬天的河水太刺骨了,那股深入骨髓的冰冷順著她受傷的腿迅速在身體裏遊走,腿腳也因此發麻抽搐的時候,雲錦就知道,這個低矮的河岸,自己永遠都爬不上去了。

可是棉棉呢?

她的棉棉往後該怎麽辦?

馬上就要開春上學了,自己要是走了,棉棉就上不了學,以後也再沒有家了。

巨大的恐慌和悲傷竟然短暫壓制住河水的寒冷,她那有些凍僵的腦子也慢慢轉動起來,在自己即將被凍死或淹死的前幾十秒鐘裏,雲錦腦海裏猶如走馬燈一樣迅速閃過女兒幼年所有的模樣。

她在水裏咬破了手指,也許是河水已經把她凍得麻木了,她竟然好像已經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

她怕自己身體裏的血被河水沖刷或是凍結,於是顫著牙把一根手指指尖硬是咬得見到了森白帶血的骨頭,然後在黑暗中摸索著,在衣服上用手指指骨作筆,用血替墨,一筆一劃一次次地畫著那朵血紅色的棉花。

因為她不認字,只能循著記憶裏潔白的棉花模樣畫了一次又一次,她不知道自己有沒有畫錯,有沒有重復的筆畫,在黑夜裏,她只能拼盡自己所有的努力。

她怕那些人會認不出自己在河裏畫的棉花,所以又用那節森白的指骨,硬生生劃破自己的皮肉,掙紮著畫了最後一遍,

如果她的屍體能被人打撈起來,那村裏人看到那朵棉花,應該會明白自己想要表達的意思吧?

雲錦知道自己將希望寄托給別人最不靠譜,可她走到絕路,真的沒有辦法了……

她作為媽媽,唯一的祈求就是希望趙家溝的大家能夠對棉棉這個孤兒稍微稍微善良一點,哪怕是……哪怕是在棉棉快要餓死的時候,打發乞丐一樣施舍給女兒一塊饃饃,讓她能夠活下去,這就夠了。

雲錦的意識開始渙散,她的身體被河水推動擠壓著一點點漂浮沉沒。

這條河其實並不深,至少很難淹死一個成年人,可雲錦在這個寒冬,穿著染血的衣裳,安靜地躺在了河底,再也沒能回到那個亮著昏黃煤油燈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