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賀執使勁揉搓著臉,棕黃的粉底暈染上手掌。不遠處周沉正在檢查拍攝效果,目不斜視,沒有注意到長久注視他的眼神。

兩位演員的演繹無可挑剔,台詞飽滿,情緒準確。

自從輸了賭注,卻成功戳破小輩的秘密後,廖嘉宇徹底當了甩手掌櫃。每日在躺椅上品著寨民新炒的茶,悠閑看劇組拍戲。講戲的活自然而然落在了周沉身上。

賀執手裏拎著小馬紮,彎腰放下,垂下的頭發把他的眼睛擋了個嚴實。鄭元抱著劇本樂呵地跑過來,賀執順勢把人扯過來,抽走鄭元懷裏的劇本:“偷懶去了?”

“拿劇本!”鄭元一把撩起劉海,露出濕潤的額頭,“哥你看,都是汗!”

賀執成功在他與周沉之間安插了一個鄭元,理所應當地拍拍劇本:“別貧,聽戲。”

周沉的膝蓋上放著平鋪開來的劇本,他的手自然地搭在上面,與墨色字跡相接,放松且心不在焉。

“下面這段戲沖突很小,所以要依靠細膩地處理讓戲變得飽滿。”周沉說著,眼睛掠過賀執,隨即收起,“死亡的突如其來與不可預知可以很輕易地帶來震撼,爆破時的視覺聽覺盛宴都能讓故事變得精彩完整。姜深由此接觸死亡,觀眾也由此進入故事,但真正的樣貌到這裏才真正展現。”

“平燁燭被邀請為寨子裏有聲望的長輩送葬。比起陳酉萍,這種喪事才是平燁燭工作的常態。院子裏燃起的香火煙霧繚繞,整日演奏的喪樂不絕於耳。這處大院是死者的暫歇地,是村寨宗教文化的表現。當然,”周沉看向鄭元,“也是閉塞迷信的聚合。”

“姜深來自城市,受過高等教育,他來拍攝紀錄片只是想要拍出高雅的,被人稱贊的好作品。他對大山只不過是一知半解。所以接觸到剝離掉幻想與濾鏡的大山後,他的反應是……”

周沉把話引給鄭元,鄭元脫口而出:“厭惡。”

鄭元說完,立刻把緊皺的眉頭松開,滿臉不好意思。周沉擅長在講戲時引導他的情緒,雖然對村寨的村民尊重喜愛,但鄭元一看到繁復的禮節教條,就本能地想要規避。這些情緒在相處時不會展露,但是被周沉幾句話描述出的場景一刺激,鄭元沒有防備地脫口而出了。

周沉點點頭:“差不多。不是對大山,對人的抗拒。而是對淩駕於種族之上的尊崇與謙卑的抗拒。情緒的源頭是這樣,但姜深還會看到更多。”

“比如林萍”周沉說。

鄭元回想劇本,逐漸理解到周沉想要他感受到的情緒。

林萍是村寨裏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她教孩子讀書寫字,希望兒子能有所作為。卻因為將偷盜家裏母雞的壞小子趕走臭罵一頓被報復,兒子被推進滿是泥漿的水坑,被人摁著活活憋死。林萍找到村子裏有聲望的老人希望主持公道,卻因為牽扯人數太多,無權無錢被匆匆打發了。

她忍氣吞聲,成了村寨裏的瘋女人。終於熬到老人去世,帶著浸滿雞血的巫毒娃娃大鬧靈堂。

姜深聽完了這個女人的冤情,想要將她扶起,沖進來得村民已經把女人狠狠丟出去,並叫罵著“瘋婆子”,“沒了兒子就汙蔑別人家娃”,“克死自己的兒子活該”。

這些人中有的知道真相,但為了包庇自己的孩子所以口出惡言。有的一知半解,只是在享受職責別人的快感。

“姜深體會到了大山的愚昧與粗魯,卻無能為力,所以他的情緒由抗拒變為憤怒。”周沉說,“他的作品也會因此帶上情緒。這是姜深的成長點。我們慢慢來,這段戲必然要打磨不少次。”

“村寨有好有壞。表面美好的,總會有腐敗的時候。平燁燭最清楚這點,所以他故意將這些姜深放置於此,好早點把姜深‘趕’回城裏。”

賀執不動聲色地看向周沉,翻開劇本。

“鄭元要處理的是姜深自己的成長與轉變,平燁燭這裏則有些復雜,準確來講他的狀態是一種混沌。”周沉道,“對封閉落後文化的厭惡,對人性的失望,對惡事公之於眾的欲望……還有朦朧中產生的依賴。對姜深的。”

“原劇本寫得很明顯,但我不想太過直白地將這種感情展現出來。”周沉說,“平燁燭對姜深的感情不是單一的,與以往的際遇和環境緊密相連。所以他的感情不能太清晰。落實在鏡頭裏,就是十個鏡頭裏夾雜一個情感的表露即可。”

說到這裏,基本就是實戰演練的意思了。賀執合上劇本,準備起身。

周沉卻還沒講完,食指與拇指搓起一頁劇本,紙面折疊摩擦,窸窣的聲響令賀執不安。

“逃避是人之本性。平燁燭也是如此。”

賀執頓住腳步,擡頭對上周沉深沉促狹的眼睛,又很快避開:“該開機了,周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