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CUT!”

一場戲結束,卻沒有人走得出來。

平燁燭的故事不在寨子裏拍,周沉給了平燁燭近二十分鐘的時間去講他的故事,也是這部電影裏和城市相關的二十分鐘。後面的戲會在電影城進行補拍。

然而所有看過劇本的人都知道平燁燭在這裏要講的故事是什麽。

平燁燭的奶奶爺爺葬在山間,懸掛在高高崖邊,背山面海。平燁燭的父母死在外鄉,兩方漆黑木盒子裝了他們的一生,沒能呼吸大山新鮮的空氣,留在了城市擁擠的墓園裏。

平燁燭的家庭普通平凡,父母外出務工,時不時寄回幾本破舊的教材和學習機,指望平燁燭能夠走出大山,在光怪陸離的城市裏安家。平燁燭平日跟著老人在大山裏生活,會去鎮上的學校上學,靠著學習機和破教材,平燁燭成了寨子裏少有考上外鄉高中的孩子。

平燁燭腦子不差,刻苦努力,很快在鎮上的高中考上成績不錯的大學,他似乎在陌生的城市裏慢慢伸展出根系,鉆出洞穴,等待著日後的萌發。

然而事與願違,大二的時候,平燁燭的爺爺奶奶相繼去世,八十多歲的老人離世是喜喪,可對於平燁燭來說,那根從大山裏系著他的麻繩斷了。

父母在異鄉積勞成疾,為了房子和戶口每日奔波,一年到頭一家三口只能見上兩次面。終於在一個闔家團圓,煙花四散的夜晚,平燁燭的父親一頭栽在工地上,砸出一朵盛放的血花。平燁燭的母親沒敢告訴前途似錦的兒子,一個人苦苦支撐,最終突發心梗倒在冬夜去買年貨的路上,在空無一人的城市街道裏,了無生機。

他花光了打工賺來的學費,給父母辦了簡易的葬禮,領回兩只木盒子。平燁燭不可選擇地被大山和城市撕成兩半,又不可選擇地被大山和城市拋棄。

在父母租住的屋子裏,平燁燭找到了泛黃的日記本,字寫得歪歪扭扭,拼音和圓圈夾雜其中。

但平燁燭看懂了。

父親說,他想回家。

親人散去,平燁燭沒能融入城市,又遊離於大山,他恨大山的貧窮,又愛大山的安心,於是他回到大山,程弼平收留他,教他手藝,一起渡著那些想離開亦或想回來的亡靈。

這就是平燁燭要講的故事,並不跌宕起伏,苦難卻普通。

攝像機後,火光搖晃,賀執那抹淺笑始終沒消失,他端坐在篝火前,一動不動。

鄭元呼出一口長長的氣,捂著砰砰跳的心悄然退場,那裏酸脹得厲害,可他搞不清楚為什麽。

拍了這麽幾場,大家都知道賀執拍戲拼的是一條命,入戲需要時間,出戲也需要時間。總歸兩個導演都沒發話,沒人去催那個能把平燁燭演活了的演員。

賀執守著那片火光,腦子裏卻沒在想平燁燭。又或者說,他不止在想平燁燭。

廖嘉宇的提點讓他理解平燁燭。

平燁燭習慣獨自一人。父母逝去,沒有人憐惜他差點擁有的光鮮亮麗生活,短暫的城市經歷沒為他帶來至交好友,他孑然一身,遲鈍如編鐘。

廖嘉宇是優秀的讀者,他說的一點沒錯。平燁燭在悲傷,只是這悲傷被拉長拉細,哭不出來,把平燁燭牢牢困住,無法向前。

平燁燭願意講出故事,希望姜深能為他記錄些什麽,不是感慨,不是釋懷,是那個剛剛年滿二十的孩子在父母葬禮上沒能流下的眼淚,遲到了八年後終於慢慢淌下,小聲哭泣。

那是平燁燭細小的,謹慎的,被遮掩得過於完好的求救。

鈍痛在不易察覺中滲入生活,掠奪絲絲生機,等有所意識時,已經深陷泥潭無法自拔。

賀執露出的那點清淺笑意,屬於平燁燭,可他內心的酸脹發疼,屬於周沉。

蕭正陽說分析作品是分析周沉的最佳方式。因為他把電影當做拽住自己的救命稻草。那麽平燁燭是被鎖在大山無處可去的亡魂,周沉就只能是被他自己困在原地的孤魂野鬼。

那些遊刃有余下,滿是不知所措沖撞出的傷痕,一遍遍掙紮,一遍遍逃離,卻依然被疾病困住,無處可解。

他應該更早些意識到的。

賀執把掌心裏的木棍攥得愈發緊,粗糙樹皮把皮膚劃得紅腫,麻木發癢。

“怎麽樣?先喘氣。”周沉緊鎖著眉,把賀執發白的指節掰開,取出那根穿著白薯的木枝。

有鄭元脖子差點被勒出一條紅印子的前車之鑒,沒人敢惹入戲時的賀小少爺。

各自東張西望,目光卻鎖在周沉與賀執身上的劇組人員們看著周沉用拇指抵住賀執的下巴,強硬地掰開一條縫,指導對方放松呼吸,眼神裏多多少少流露出一些敬佩。

不愧是年少有為的新銳導演,這都敢上!

賀執喘出第一口氣,胸腔憋悶的情緒愈加強烈上湧,把眼睛嗆得通紅。他壓著周沉的小臂站起身,吐出一句:“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