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身份

司徒威廉又往嘴裏塞了一把餅幹:“那我提前向你道個歉吧,因為等你聽完了下面的話,可能還會更傷心。”

“不奇怪。”沈之恒直視著司徒威廉:“當我知道你欺騙了我三年時,我也傷心,也欲絕。”

“請講。”

笑悠悠的神情消失了,他對著沈之恒一聳肩膀:“原來傷心欲絕不是誇張的詞,後來她真把自己活活的哭死了。我們這樣的生靈,殺都殺不死的,卻會自己把自己哭死,多奇怪。”

“我媽哭死的時候,我是十二歲。我告訴她,我會去找沈家人報仇,可她說這仇她已經自己報完了,該死的人都死了,沒死的人,是她留給我的。我想她還是恨沈家,所以要讓沈家的孩子,侍奉她的孩子。”

說到這裏,他翻著眼睛向上望,做了個苦思的姿態:“後來……後來是住進了一間破房子裏,破房子外面什麽都沒有,是荒地,裏面也什麽都沒有,冬天冷極了。媽天天哭,哭著哭著,皮膚、手指、眼皮、嘴唇就都長出來了,長出來了她還是天天哭,也不管我吃什麽喝什麽,就只是哭。我起初以為她是疼,長大之後才知道,她是傷心。”

沈之恒聽到這裏,也回想起了那一夜的大火。

司徒威廉又笑了:“我媽只是愛爸爸而已,又不是傻子,怎麽可能看不出沈家人的主意?那一夜她早早的就把我送到柴房去了,讓我等著她,我等啊等啊等,終於等來了她,可她還是被火燒了,燒得破破爛爛,我都要認不得她了。她抱著我逃離了你們沈家,逃得好快,像飛一樣。”

那女人瘋魔一般從火中沖出來,在整座沈宅裏東奔西突,最先抓住的人就是他。他被那女人的慘狀嚇壞了,她的牙齒剛剛貼上他的脖子,他便昏了過去。等他醒來之後,沈宅的主子們非死即傷、無一幸免。

“怎麽可能不記得?”

他的脖子上多了個血肉模糊的牙印,和他一樣被咬傷的人,還有好些位,包括他的父親。心狠手辣的沈老太太倒是安然無恙,人人都說老太太福大命大,再厲害的妖魔邪祟也不敢近她老人家的身,後來眾人才發現這邪祟不是一般的毒辣,她專門留下了沈老太太這麽一個好人兒,為的是讓她給她的孫男娣女們發喪。

“我?”司徒威廉欠身端過沈之恒面前的那杯水,仰頭喝了一口:“那一年,沈家人要放火燒死我們母子,你還記得吧?”

被咬傷的人,全在清醒過後發起了高燒,這一場高燒來勢洶洶,有的人連一天都沒熬過去就咽了氣,沈老太太偏心眼,眼看下頭的晚輩們救不得了,索性只顧最心愛的長子和長孫。沈大爺熬了三天才咽氣,這已經算是能熬的,唯有他在三天之後出現了退燒的征兆,可在沈老太太親手給他擦頭擦臉時,他閉著眼睛一扭頭,一口咬住了沈老太太的腕子。沈老太太疼得一哆嗦,然而挺住了沒有出聲,鮮血湧進長孫的口中,她眼看著他拼命吮吸,沒有把手往回收。

“不必。我的事情你都知道,現在說說你自己吧!”

那是他第一次吸血。

他塞了滿嘴餅幹,嚼得烏煙瘴氣,忽見沈之恒正盯著自己,他說道:“我們不一樣,我什麽都能吃一點,比你容易活。你呢?你要不要雪茄?要的話我去給你拿。”

祖母的鮮血讓他安穩下來,而在天翻地覆的混亂與絡繹不斷的死亡之中,沈老太太瞞天過海,竟也殺雞殺鴨的弄來了鮮血,讓這心愛的長孫一天一天好轉起來。等沈之恒脖子上的傷口愈合了,家裏的白事也辦得差不多了,沈家的各路親戚蜂擁而至,盯著這個雞皮鶴發的老太太和她病怏怏的孫子,他們各顯神通,誓要從這險些死絕了的沈家裏,盡量的揩些油水回去。沈老太太那樣一位橫不講理的巾幗老英雄,本不該讓這些閑雜人等討了便宜去,可是對著家中這番慘相,長孫又成了她的心病,她終於是神昏力竭,再厲害不動了。

沈之恒面前擺著一杯自來水,司徒威廉則是找到了一筒餅幹。餅幹還是年初他陪沈之恒來這裏避難時買的,幸而未開封,餅幹保持了幹燥,尚未變質。

後頭的事情,沈之恒記憶不清,只記得自己是和祖母住進了一位遠房表叔家裏,沈老太太這時不鬧著打邪祟了,成天精神高度緊張,又要給孫子弄血喝,又要為孫子藏秘密,緊張到了一定的程度,她草木皆兵,幾乎有點要瘋。

在餐廳裏,兩人隔著餐桌,相對而坐。

幸而,這樣的日子只維持了一年,一年後的春天,她發作了腦充血,除了沈之恒,再無旁人願意送她去醫院治療,她在臨死之前身體麻木,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只眼睛直瞪瞪的看著沈之恒,憋著千言萬語,憋得眼珠子鼓凸,後來死了,也還是死不瞑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