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迷霧玫瑰(八)

桑夏認為,翡冷翠新繼任的這位年輕教皇絕對是她見過的最有趣的人之一。

這個評價不能簡單地區分褒貶,只能證明桑夏對他充滿好奇。

身為羅曼和亞述聯姻的果實,桑夏的生活比尋常公主要更加復雜,在分裂的亞述趨向統一、她的母親被確認為將是亞述的唯一女王之後,桑夏的身份就從簡單的公主變成了更為引人注目的亞述女大公。

羅曼的公主與亞述的第一繼承人,雖然只是十九歲的少女,但擁有這兩個身份的桑夏已經站立在了世界的頂端上。

隨著鮮花和寶石簇擁的冠冕而來的,就是鋪天蓋地的審視與窺探,或好或壞的話語、或真或假的甜言,無法區分對錯的事實像是洪水將她淹沒,桑夏學著母親的樣子去面對、去掌握……

但是很難,太難了,面前的一切都光怪陸離,身邊的人也變得很奇怪,她要做的事情難到令她心生恐懼與絕望。

於是她才迫不及待地接受了這個出使翡冷翠的任務,想從那種令人窒息的氛圍裏逃離出來。

在聽見女兒鼓足勇氣提出自己前往翡冷翠的要求後,亞述的女王難得沉默了一會兒。

桑夏很詫異於自己竟然能將當時的情況記得這樣清晰。

那是一個玫瑰盛開的午後,羅曼宮廷裏精心培育的玫瑰擠擠挨挨地生長著,吐露出濃郁的芬芳,年過不惑依舊風情無限的王後——同時也是羅曼女攝政坐在書房裏,金棕色的長發盤在綴著鉆石的冠冕中,寶藍色的眼眸深邃動人,豐盈的紅唇飽滿潤澤,右眼下有一道傷疤,與羅曼宮廷推崇的蒼白纖瘦的美不同,這位來自亞述的王後有著麥色的皮膚,渾身上下都透著野性不馴的傲慢,就像是來自曠野的母豹子,艷麗得令人難以直視。

數十年的羅曼宮廷生活磨去了亞述公主桀驁不馴的尖刺,她平和地放下手中的羽毛筆,看著戰戰兢兢站在她面前的女兒,眼中閃過了一絲難以捉摸的意味。

“翡冷翠?”亞曼拉王後輕聲問,“為什麽想去那裏,我親愛的孩子?”

桑夏低著頭,手指不自覺地磨蹭著裙角大顆的寶石——與日常穿戴的羅曼式大擺、束腰、寬領、荷葉袖的長裙不同,她今天穿著非常“亞述化”,用一整塊絲綢拼接起來的長裙,以掛滿寶石裝飾的腰帶勒住,肩頭薄如流水的紗巾拖拽到地面,上面的金粉隨著步伐走動閃閃發光。

她的母親長久地懷念自己的故國,自從當上了女攝政,亞曼拉就很少再將自己束縛在沉重華麗的羅曼式宮廷長裙裏,猩紅、寶藍、橄欖綠、檸檬黃……種種絢爛濃厚的色澤隨著亞述絲綢的湧入風靡了整個宮廷,亞曼拉將日常飲用從羅曼人慣喝的葡萄酒換成了亞述的麥拉達——一種亞述的晨間飲料,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王後的行為當然惹來了許多貴族的不滿,但礙於亞曼拉的權威,他們只能私下裏抱怨,桑夏也聽到過不少次這樣的抱怨。

亞曼拉對此當然不是一無所知,可她堪稱傲慢地無視了所有不滿。

“我聽說加萊的出使人選是那個弗朗索瓦公爵,與之相對的,我們是不是也要有身份相當的人去才好?不然翡冷翠那邊或許會對羅曼有意見。”桑夏輕聲說。

“亞述,”亞曼拉凝視著自己的女兒,耳垂上兩枚飽滿碩大的玳瑁貓眼石耳墜隨著女王的動作反射出璀璨的光芒,“你忘記了說亞述。”

是的,在兩國的最高統治者目前為同一人的情況下,亞述和羅曼等同於一個整體。

但她沒有再就此說下去,轉而看向了桌上堆積的文書:“出去看看也好。”

母親松口得太快,以至於為此準備了兩天的桑夏都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覺,她難以置信地擡頭,發現自己母親現在的神色很奇怪。

她好像在看紙上的字,又好像什麽都沒看進去。

“我會讓人去挑一些禮物,你帶到翡冷翠去,另外……把亞述剛送來的那一把匕首也帶去,慶賀教皇的繼任。”

桑夏臉上閃過一絲疑惑,母親很喜歡那把匕首,從拿到它開始就佩帶在身上,現在竟然舍得割愛?看來翡冷翠對於亞述和羅曼來說,還是不可或缺的存在。

亞曼拉掀起眼皮,望著年輕稚嫩的女兒:“我允許你在翡冷翠多待一段時間,如果可以的話,與教皇打好關系,至少不能讓翡冷翠倒向加萊。”

提到加萊時,女王眼中閃過了一絲不加掩飾的厭惡和痛恨:“警惕弗朗索瓦,那是只不擇手段的野狗,任何時候,不要讓騎士離開你太遠……”

停了停,她忽然補充了一句:“你可以在翡冷翠多待一段時間,直到你願意回來。”

桑夏受驚似的看著她,年長的女性早就看穿了她那點小心思,但她並沒有揭露,而是堪稱溫柔地說:“我希望你快樂,桑夏,我盡力把一切最好的都交給你,哪怕是王國和我的冠冕——但在這些無法拋棄的責任之外,我只希望你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