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翡冷翠寶石(八)

拉斐爾回到闊別了近兩個月的教皇宮後,就病倒了。

這並不值得驚奇,波利甚至都覺得挺神奇的,按照這兩個月拉斐爾承受的巨大壓力和工作強度來看,能撐到一切結束才病倒簡直是令人贊嘆的事情。

但這並不能讓教皇身邊的人得到什麽安慰。

拉斐爾病得很厲害。

寬大的四柱床上,四周厚重的墨綠色絲綢半放半挽,金色的絲線壓在布料裏面,在深沉的綠色中蕩漾起華貴的金色褶皺,躺在床上的青年閉著眼,氣息微弱,臉頰上泛著高燒引起的潮紅,嘴唇幹裂慘白,淡金色長發淩亂地散在枕頭上,絨被嚴嚴實實地蓋到了下巴,顯得床中間的人愈發瘦削,連身軀的起伏都不太明顯。

為了照顧病人,房間裏的汽燈被刻意調暗了許多,波利說這是因為過度疲勞引起的高熱,只要讓他睡夠了就可以,但是任何人看見拉斐爾堪稱可憐淒慘的模樣,都無法輕易地放下心來。

尤裏烏斯拎著幾瓶酒走進來,拉過放在一邊架子上的金盆,將酒隨意地倒進盆裏,又探身進床帳裏,仔細觀察了一下拉斐爾的臉色。

閉上眼睛後的教皇看起來特別無害,他身上那種孱弱、纖細、易碎的氣質被無限地放大了,幾乎讓人無法將他和那個果斷冷酷地下達將七千多人焚燒殆盡的命令的人合二為一,剝離了他清醒時候的理智,沉睡著的教皇竟然有種花兒一樣的單薄。

溫柔、純潔、透明,像是用一只手就能把他攏在手心,輕輕地按揉他的花瓣,等著讓他落下淚來。

尤裏烏斯凝視了他好一會兒,像是要將這兩個月來的空缺都補上,他伸出手,輕輕按在拉斐爾額頭上,試了試他的體溫,正直得像是一個足夠貼心的長輩。

在汽燈穩定燃燒的細微嘶嘶聲中,那只還戴著雪白手套的手開始往下移動,貼著拉斐爾柔軟的面頰,抹去鬢發旁那點細碎如鉆石的汗水,順著臉頰輪廓遊移,絲綢的布料在他的皮膚上蹭出了一點淡淡的紅痕,像是蛇沿著葉片滑動時留下的紋理,曖昧粘稠地纏繞在雪白的皮膚上。

汽燈將床邊的人的影子拉得長長的,從厚實的亞述地毯上又折到了墻面上,他的動作細微到了不可辨認的地步,但是被放大了無數倍的影子卻坦誠地剖白了他的所有猶豫。

挺拔的影子慢慢彎下了腰,像是山巒在月光下悄悄地俯首,去尋找那點從山巔落下的花朵,等待著將它重新拈起,但它終於還是在最後停下了。

鐵灰色長發的波提亞大家長望著近在咫尺的人,無聲地閉上了眼睛,深紫色的眼眸裏充滿了難言復雜的情緒,他的嘴唇小幅度地翕動著,喃喃說出了一句簡短的話,這句話很快就消散在了空氣裏,沒有被任何人聽見,就像是從未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沉睡的人無知無覺,渾然不知發生了什麽。

尤裏烏斯直起身,摘下手套,用手撥了撥盆裏的酒,攪起清澈的水聲,他掀開拉斐爾的被子,緩慢而認真地用浸透了酒的棉布擦拭他的手心、肘彎、心口,高熱病人需要定時降溫,酒精的揮發速度快,用它降溫是最好的選擇。

這個工作本來是交給教皇身邊的執事們的,他們當然不敢懈怠,但尤裏烏斯有時候也會親自過來。

教皇宮秘書長的工作並不清閑,拉斐爾在下城區裏承擔著巨大壓力的時候,作為教皇留下的唯一標靶,尤裏烏斯在教皇宮裏面臨著不遜色於他的壓力,只不過這些壓力大多來自於上城區的貴族們。

這些壓力在拉斐爾回來後就減輕了許多,年輕的教皇將費蘭特派了出去,把疫病相關的調查都交給了他,不得不說,從這幾天的情況來看,連尤裏烏斯都暗暗心驚於這個少年的能力。

他就像是天生生長在黑暗裏的毒蛇,能夠無聲地從一切縫隙裏攀爬進去,如同冬眠那樣耐心地等待、煎熬著,然後在最恰當的時候亮出毒牙咬中獵物的命脈。

這是一個天生的刺客,也是絕佳的獵手,他不適合出現在光明的陽光下,黑暗的陰影才是他無往不利的戰場。

他甚至已經無師自通地學會了從各個渠道獲取自己想要的情報,這是很多人哪怕經過系統的學習也不具備的能力。

尤裏烏斯為他過於成熟的手段驚訝,也同時愕然於他做事時的毒辣——是的,他用了這個詞語,哪怕是他教導過的拉斐爾,都不一定能這樣熟練地對可能知曉內情的仆人使用酷刑,但是這個少年卻能面不改色地抓著對方的頭發,逼問情報。

尤裏烏斯見過很多形形色色殘忍無情的人——這種人在墮落無同理心的貴族中尤為多見,但費蘭特和他們都不同,他能體會他人最為細微的情緒變化,這種天賦令他更為擅長捕捉他人的謊言和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