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短衣匹馬(五)桑槐(第2/3頁)

完顏彝心知元好問舊病復發,有些好笑,再回身看到雲舟,登時笑不出來,低頭斂容道:“姑娘請。”雲舟卻退了一步,淡淡道:“將軍先行吧,你同我走在一處,難免玷汙令譽。”完顏彝聽得心酸,和言道:“不妨事,我去過桃源裏兩次了,還有什麽可玷汙的。”

雲舟登時大怒,擡頭瞪視他時,卻見他神色誠懇,並無一絲譏笑之意,不由想起鴇母曾轉述過他將信事理解成有事要辦的名言,又覺十分可笑,心道:“這金人莫不是個傻子?”扭頭管自己走了。

完顏彝卻莫名其妙,暗忖道:“她為何突然懊惱又突然發笑?我說錯話了麽?”再回想自己的答話,因果分明,條理清晰,並無一點錯誤,心中大是搖頭:“這女子喜怒無常,當真不可理喻。”

二人前後回到桃源裏,元好問與霓旌已笑盈盈等在門邊,一見二人便迎上前,一人拉著一個往樓上走,鴇母也湊趣道:“將軍今日著實辛苦了,且坐一坐歇歇腳。”三人一擁而上,將完顏彝與雲舟推進房中。元好問怕他們臉皮薄,同霓旌留了下來,牽三扯四地述說了今日情形,憤然道:“他竟敢輕薄你,便是良佐不打他,我也要打他!”霓旌輕挽他右手,露出甜凈一笑,柔聲道:“有將軍和元相公在,奴什麽都不怕了。”

完顏彝看著雲舟左頰上的指印,歉然道:“今日都是我不好,連累姑娘了。”雲舟冷淡地側轉身道:“我是個低三下四的娼妓,挨打挨罵都是尋常事,將軍何必掛懷?”霓旌慌忙勸道:“姐姐別這樣,好好同將軍說話。”說罷,又向完顏彝婉轉道:“將軍莫怪,姐姐並非有意頂撞,她只是心裏難受,又說不出來。”完顏彝點頭道:“都怪我連累姑娘受辱。”雲舟本撐著一口氣,此時聽到他反復認錯,神色又甚是誠懇,喉頭硬氣忽然消散,眼中頓時泛起淚光。元好問見狀,忙推完顏彝道:“既如此,你好好安慰人家。”一邊說一邊迅速拉著霓旌離去了。

此刻房中只剩下他二人四目相對,雲舟想到葛宜翁那句不堪入耳的辱罵,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成串成串地紛落下來,卻倔犟地背轉身,不讓完顏彝看見自己落淚之態。可憐完顏彝這一生中只兩次面對過女子哭泣,一次是母親接到父親的死訊,一次是完顏寧小時候被人罵作野種,都與此情此景不同,他索盡了枯腸也不知如何撫慰,眼見美人越哭越傷心,只得耐下性子勸道:“莫哭了,莫哭了,莫哭了……”

雲舟默默哭了一陣,念及自己紅粉飄零,已是無可挽回之局,漸止了悲傷,側首瞟了完顏彝一眼,淡淡問道:“你不惱我無禮?”完顏彝搖頭道:“是我連累你。”雲舟收回目光看著自己小小的足尖,低聲道:“我不是說今天……”完顏彝笑道:“那些有什麽可惱的,若連你都要惱,讀稼軒詞於湖詞豈不是要氣死?”雲舟“嗤”一聲破涕為笑,眼睫上猶掛淚珠,如丁香含露,微哂道:“是啊,我還道是誰,大早上跑到秦樓楚館裏來唱《六州歌頭》,聽了半日,原來竟是金人,當真好笑。”完顏彝正色道:“這有什麽好笑,天下雖分宋金,可忠義之心並無二致。宋人之中有嶽武穆這樣的英雄,也有秦檜這樣的奸臣,金人中自然也有忠臣良將,豈能一概而論?”雲舟垂首默默,片刻,方低道:“所以,你惱我以偏概全?”完顏彝笑道:“你才好笑,怎麽總疑心我惱你?”雲舟轉過身,背對著完顏彝道:“你若不惱我,為何再也不來了?王相公與元相公倒還來過兩次……”完顏彝扶額道:“姑娘,明明是你仇恨金軍,不願彈曲給我聽,怎麽反來問我?”

雲舟一怔,又默默低頭不語,完顏彝自她背後望去,只見她單薄的雙肩微微顫抖,以為她又要哭泣,忙告饒道:“姑娘,我絕無責怪之意,只是生來嘴笨,又甚少同女子說話,實在不懂該與你說什麽才對。”雲舟回過身,奇道:“你沒怎麽同女子說過話?”完顏彝點頭道:“是。從前在豐州,只有我母親、嫂嫂,還有位鄰居大娘;後來到了汴京,又多了莊獻大長公主和一個小姑娘。”雲舟眼瞼一動,低垂雙睫輕聲道:“誰家小姑娘?……她肯定很美吧?”完顏彝道:“我也不知她是誰。不過她確實粉雕玉琢一般,像個雪娃娃。”雲舟聽了,半晌不語,良久方道:“她待你定是十分溫柔了?”完顏彝哂道:“哪裏,她通共只見過我兩次,每次不是騙我就是罵我,還哭了半天,我怎麽哄都哄不好。”

雲舟聞言,驚起擡頭看了他一眼,又頓時滿面紅暈地轉過頭去,顫聲道:“你……”完顏彝見她白玉般的臉頰突然燒作赤色,亦唬了一跳,瞬間明白過來,忙指天誓日地解釋道:“不不不,我並不是指桑罵槐,實在是她一見我就扯謊……”雲舟抑羞嗔道:“是,你是古往今來第一個賢良方正的志誠君子,有錯自然都是旁人的錯。”完顏彝聽她曲解己意,待要解釋又怕再得罪了她,便不復言語,心道:“子曰‘人不知而不慍’,我不同你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