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風蓬孤根(六)重逢(第2/3頁)

酒足筵散,旁人皆盡興而歸,兄長心事重重地來到他營帳中:“今日妖異,你要多加小心,這匕首你帶在身上,以防不測。”

往事歷歷湧上心頭,他捧著寒光閃閃的匕首,眼前一片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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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十一日又到七夕,恰逢紫微軍休整日,完顏彝想起去年此時長兄恩師摯友皆在身側,四人融融泄泄,好不快活,心下不免悵然,信步走到演武場上練了幾十箭,箭箭無虛發,才感覺略松快了些,心想:“親朋離散原是無可奈何之事,總算這身功夫沒有在牢裏荒廢了。”又提起長/槍耍了個把時辰,練得汗如雨下,回房中沐浴更衣後,散著頭發隨手拿起一卷《五代史記》來翻看。

《五代史記》為北宋歐陽修所作,用筆精煉簡潔,頗有春秋風範。完顏彝隨兄長在商州時曾與歐陽氏後人一同整理文忠遺稿,遇著疑難之時又有王渥教授解答,讀得甚是明透。待翻過一頁,忽見“夫禍患常積於忽微,而智勇多困於所溺”句上有一處汙斑,再仔細一看,卻是塊蠟油痕,想是書籍主人秉燭夜讀之時不慎為之。他獲贈書卷雖非新梓,卻皆整潔如新,連邊角都無一點翻卷破損,可見原主定是十分愛惜書本之人,他因此之故,對贈書之人尤為感激敬佩,此時見書上蠟痕,心想:“這位朋友定是極喜愛這篇序文,心馳神往,沒提防蠟燭都燃盡了。若他此刻也在這裏,與我說古論今、抵足夜談,那該有多好!”他想起從前與王渥、元好問把酒暢談的情景,心中更是向往,忽然又想:“這位高朋贈我的都是史書,我不若去問問廣平郡王,宗室戚裏子弟中哪一個酷愛治史,說不定能尋到他。”

待策馬入了城,見街道兩邊都在叫賣菱角、石榴、香梨等時令水果,又有小販走街串巷地兜售細針彩線,忽然想到:“聽聞廣平郡王夫婦恩愛甚篤,今日七夕,他定要陪王妃過女兒節,我此刻前去倒添他不便了,還是改日再問吧。”轉而見不遠處一座酒樓重檐飛角,十分氣派,正是修繕一新的豐樂樓,想起十三年前與元好問、仆散安貞在樓中傾蓋如故的往事,不由百感交集,牽著馬緩緩走了過去。

他進到店中,發覺廳堂格局倒未大改,樓梯口的一桌團坐著四個身著常服的年輕男子,肩平背直,神色警惕,似是訓練有素的侍衛;再上二樓一看,卻見昔年所坐的臨窗一桌被三幅細紗屏風圍了起來,屏風後影影綽綽地有數名女子身影,或站或坐,時有輕細的語聲傳出。完顏彝另覓了較遠處的一桌坐下,叫了角眉壽酒,聽到旁邊桌上客人低聲談論上個月西夏被蒙古所滅之事,心中更添憂慮,想道:“這幾年蒙古未大舉進攻,多是西夏牽制之故,而今唇亡齒寒,蒙軍下一步鋒鏑所向,便是我大金。蒙古尤擅寒時用兵,只怕今年秋冬之際便有一場大戰,可兵部和樞密院卻渾然不覺,沒有半點準備,這可怎生是好?!”

他滿腹憂思,未留意屏風後走出一個女子,那女子從堂倌手中接過托盤,轉身時無意間向他瞥了一眼,輕輕“咦”了一聲。完顏彝擡眼看去,正是上次官道上那名宮人,心中也微微一驚,忖道:“她怎麽到這裏來了?莫非兗國長公主也在此?”那宮人見完顏彝認出自己,沖他莞爾一笑,輕巧地旋回屏風裏。

其時日已過午,陽光從窗中透進,將桌邊人影朦朧映在屏紗之上,完顏彝依稀瞧見那宮人躬身在一名坐著的女子耳邊低語幾句,心下愈發確定,站起身來欲向公主行禮。

他還未走兩步,就見屏後娉娉婷婷轉出一個十二三歲的少女,花明雪艷、遍身綾羅,身邊還跟著方才那宮人,自是長公主無疑,此時旁桌尚有客人,不便點明公主身份,便拱手一揖到底,心裏卻納悶:“長公主怎這般年幼?”

那宮人“嗤”一聲輕笑,低聲道:“將軍,這是濟國公府的大姑娘。”完顏彝吃了一驚:“是……戴姑娘的女兒?!”再看那少女,眉目間果然甚是柔怯,不似當日宮車中的聲音淡穩。那少女上前一步,盈盈深施一禮,柔聲道:“多謝將軍救我生母,請再受我一拜。”完顏彝忙道不必,又請那宮人扶她起來。那少女看了他一眼,低聲道:“將軍上次說有事要問我姐姐,請隨我來。”說著便引完顏彝走到屏前,屏後早有宮人將他面前的一幅屏風移開一角,請他入內。

完顏彝低頭道:“不敢,末將就在這裏問吧。”果然聽到上次那個清泠動聽的聲音道:“將軍請講。”完顏彝垂眼看到一角冰綃般的裙襇,忙側開了視線,恭敬地道:“請問……貴人,方才那位姑娘的父親臨終之時,可曾留下遺言?當日情形如何,還望貴人不吝相告。”屏後人不答反問道:“事過多年,將軍問來做甚?”完顏彝道:“實不相瞞,末將與他原是一見如故的知己好友,若不能為他……末將實難心安。”屏後人淡淡道:“原來如此。其實也沒有什麽,那時我還小,又過去這麽多年,早已記不得了。”完顏彝急道:“長……煩請貴人再想一想。”屏後人卻笑道:“大逆之人,大逆之言,有什麽可想的?我倒另有幾句忠告,不知將軍可肯垂聽?”完顏彝不料她竟如此冷酷,心中大感失望,勉強道:“請賜教。”屏後人端起茶盞悠然抿了一口,閑淡地道:“將軍遭遇飛來橫禍,好容易才轉危為安,如今正該是表露忠心、奮發仕進的時候,切不可再與罪臣攀扯交情。幸虧遇著的是我,若換作別有用心之人,你性命尚且難保,遑論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