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風蓬孤根(九)長成

“一氣推遷星復回,人生常苦歲華催。凍雲欲雪雁聲過,臘酒正春梅信來。”轉眼間時節荏苒,歲月更替,已到了正大四年年末,這些日子以來,完顏彝練兵不輟,忠孝軍井然有序,上傳下達如臂使指,士氣愈壯。

除夕夜,營中歡飲,完顏彝更被將士們輪翻勸敬,很快便不勝酒力,擺手笑道:“不成了,你們喝吧。”士卒們不依:“將軍只管喝,喝醉了,咱們服侍你。”完顏彝只得接過,一氣飲下,眾人哄堂叫好,過了一會兒,見他眼神發直,手足打晃,才知確是量盡,怕再飲傷身,忙簇擁著攙他回房休息。

他昏昏沉沉地躺了一陣,迷糊中許多故人的面孔在腦海中劃過,過了半晌,醉意漸漸消散,心裏空落落的,反倒睡不著了,撐起來想去洗把臉。門外有人聽見動靜,關切地問:“將軍怎麽樣?要水麽?”完顏彝聽出是達及保,笑道:“你怎麽在這裏?進來吧。”達及保扶他在床邊坐定,笑道:“我也喝不動了。您等一會兒,我去打水來。”完顏彝拉他道:“不必,你歇息去吧。”達及保知他素性/愛潔,仍去備了水給他盥沐,笑道:“將軍,我想做親衛,您看好麽?”完顏彝頗覺意外,連連搖頭勸道:“我自己做慣了,這點勤務用不著浪費一個人,況且你箭法超群,將來有的是建功立業的機會,別耽誤了前程。”達及保有些沮喪,卻仍堅持如故,要扶他去盥洗,完顏彝哪肯答允,連催帶趕地叫他回去休息。

新春之際,營中操練如常,到了休整日,完顏彝包了兩本《五代史記》去尋承麟,他前兩月亦曾帶書進城,卻都碰巧遇著承麟不在府中,今日大雪初霽,路滑難行,料想承麟不會外出,便再度登門求見。

承麟性情跳脫,卻向來胸懷大志,自懂事起即以收復中都為念,對待賢臣良將最是敬重,此時自領紫微一軍,正摩拳擦掌躊躇滿志,故此一見完顏彝便很熱忱,拉著他問了許多冬季練兵之事。因蒙軍人馬俱耐寒冷,完顏彝格外注重訓練士兵耐寒能力,由秋入冬之時減緩添衣,在風雪中行進坐臥,以期來日不為冰霜所阻。承麟聽得入神,不住地點頭,心中大起結交之意,又叫侍從端茶上酒,意欲與他長談。兩人天南地北地聊了一陣,漸漸說到上回拜訪之事,完顏彝從懷中取出布包,笑道:“這是贈書,煩勞王爺一看。”

承麟揭開袱布,輕“噫”了一聲,走到書架前取了部《南唐書》,放在一起比了一比,見兩部書裝幀印刷一模一樣,臉上流露出驚訝神色來,完顏彝忙問:“怎麽?”承麟笑道:“你上次說,那人送了你十幾部書?”完顏彝點頭稱是,承麟聞此更是疑惑,想了一想,笑嘻嘻地翻到《伶官傳》,一眼看見那塊蠟痕,大笑道:“原來如此!不瞞你說,這蠟燭印子還是我不小心碰到燈盞才落下的。”完顏彝一聽,想起上回驚鴻一瞥的女子衣香與書香相同,更是若合符節,起身笑道:“原來是府上所賜。”承麟促狹笑道:“非也非也,不是我的書,也不是我送的。不過今日贈書之人剛好在這裏做客,你可要見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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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顏彝跟在承麟身後,穿廊過戶,拂枝踏雪,一徑來到後園,還未走進月洞門,便聽墻內一把女聲含羞道:“他最喜歡這幾株梅花……還說……”他唬了一跳,不想園中竟有女眷,忙停下腳步,側首一顧,卻見承麟駐足悄立,臉上露出狡黠的喜色,登時明白說話之人定是廣平王妃。他聽王妃語意纏綿,不敢再立下去,又不好催促承麟即刻帶他去見贈書之人,尷尬之下便要告辭,忽然又聽到一個清泠泠的女聲笑道:“說你像這梅花,是不是?”他一聽到這聲音,驚訝之下未及思索,脫口而出道:“兗國長公主?!”

此言一出,不僅園中杜蓁與完顏寧俱是一驚,墻外承麟也愕然側首,笑道:“原來你們認得,那怎麽還來問我?”一邊說,一邊攜他入園,為妻妹引見。

完顏彝低著頭跟在承麟身後眼觀鼻鼻觀心,目不斜視地走近,只見兩幅裙襇映入眼簾,前頭一幅碧如草木,後一幅卻與冰雪一般,霧裹煙封、冰清霜潔,似要溶進積雪之中。

他不敢貿然擡頭,只聽承麟指著他笑道:“阿蓁,這就是陳和尚。”杜蓁從前深居簡出不見外人,後來與完顏寧、紈紈等人相處甚洽,宋金之間承平亦久,便逐漸放開了心懷,結識了不少金人內眷,此刻聽丈夫介紹朋友,亦聽徽兒說過這位伯伯,頓時斂衽笑道:“小兒無禮,將軍多多包涵。”完顏彝擡眼一看,眼前的美貌少婦神色謙厚,與承麟並肩而立,忙低頭道:“王妃言重了。”承麟又指著杜蓁身後一人笑道:“喏,你要找的就是她,兗國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