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相期晚歲(四)傾心(第2/3頁)

完顏寧微微一笑,向完顏彝斂衽作別,黑暗之中,也瞧不出臉上神色。完顏彝心中忐忑,不知她究竟作何想,顧不得流風在側,急道:“長主,你……你惱我麽?”流風聽他措辭親密,藉口備車避了開去。完顏寧待她離開,仰起頭悄聲笑道:“惱你什麽?惱你不帶我去吃酥酪,還是惱你不背著我爬白塔?”

淡淡月光之下,她眼波流轉,熠熠如星,完顏彝愣了愣,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去,輕輕握住她一只纖柔的小手,只聽她又低笑道:“宮門快下鑰了,你再不放手,我就跟你去陜西啦。”完顏彝心裏發急,緊緊一握掌中素手,又怕自己指上糙皮硬繭弄疼她,微微松開一些,低聲道:“那我明日一早就去面聖……你,你當真不惱?”完顏寧回握住他粗大的手掌,纖指輕轉,與他十指相扣,柔聲笑道:“若真有什麽,以你的為人,一出獄就奔去了,或是接了她來,哪裏還會對著佳節‘孤光自照’?若說有些惺惺相惜之情,那也是尋常事,難道你認得我之前,就不許識結其他女子了?我兄長憐我自小無依無靠,護妹心切,一時想岔了,你別怪他。”完顏彝聽罷,只覺心都要化了,胸臆間有百般感動、千般柔情、萬般誓約,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腦中來來回回只有一個念頭“今生得妻如此,更復何求?!”

完顏寧輕輕抽回手,低道:“我回去啦。”翩然轉身而去,留他一人癡立在檐下,反復回憶今日情景,如醉如夢,顛倒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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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車一路疾馳,總算掐著宮門下鑰之時趕了回去,流風笑嘻嘻地覷著完顏寧,打趣道:“長主從前成了精似的,怎麽今天就像是變了一個人,我都快認不得您啦。”完顏寧卻不回嘴,只是低頭微笑,別有一種心滿意足的溫柔神態。流風見她大異往常,好奇地笑道:“王爺說的那些……您當真不疑心?”

完顏寧微微一笑,輕輕搖了搖頭。她天性頗似母親,原是十分活潑率真、熱忱重情;後來受姨母言傳身教,又變得規行矩步、端穩自持,加之身世隱晦、屢遭險惡,愈發謹小慎微不肯輕易信人;直至重遇著完顏彝,多番察辨,幾經試探,知他確然是個剛正端方、忠良仁厚的真君子,天性中承自母親的熱情勇敢便壓過了後天習得的多疑多思。

二人回到翠微閣,果見侍女們一個個急得快哭了,完顏寧溫言軟語安慰幾句,正待盥沐,忽聽畫珠稟報潘守恒求見,愣了一愣,一時也猜不出所為何事,便放下梳篦,走到外間迎見。

潘守恒緩緩走近,神色間似帶著此時的無邊夜色與料峭春寒,面無表情地一揖到底,完顏寧料知必有大事,顧不得身困體乏,摒退了宮人細問緣故。潘守恒默默注視她片刻,眼中似有掙紮之色,終是澀然道:“長主今日去廣平郡王府上,又去了濟國公府,還到郊外祭拜了大長公主與仆散都尉,回來得這樣晚。”完顏寧暗暗吃驚,見他神情聲氣不似往常,愈發生疑,便未答話,只見他沉默片刻,又淡淡道:“長主可知道,陛下怎樣看定遠大將軍?”

完顏寧雖足智多謀,只是驀地裏聽到心上人之事,關心情切,頓時變色,潘守恒恭順地俯首道:“臣侍奉聖駕,倒是聽到了一句,鬥膽學給長主聽聽——”他一字一字,模仿著皇帝的語氣,和言笑道:“才打贏一仗,就想做耶律大石[1]了麽?”

完顏寧大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帝生性溫和,對完顏彝有曲赦之恩,君仁臣忠,甚是相得,豈會無端猜忌至此?只是潘守恒與她相交甚厚,也無欺詐之理,她不動聲色地淡淡道:“潘先生說笑了。”

潘守恒拱手道:“臣不敢。此事千真萬確,長主若信不過臣,大可以問一問宋殿頭。”完顏寧心一沉,試探道:“陛下是賢君聖主,將軍是忠臣良將,我大金更非舊遼可比,怎會生出這等無稽之言來?”潘守恒嘆道:“長主智略非凡,細細想一想今日之事,就明白了。”

完顏寧微微一怔,腦中電光一閃,登時了然——大昌原之勝可謂前所未有,完顏彝一戰成名,聲威顯赫,平日又極受將士擁戴;而皇帝肥胖文弱,不能領兵,亂世中外有強敵虎視眈眈,國內民心思勝,又有胡沙虎等驕將作亂在前,自然一壁倚重,一壁忌憚,故而嘉獎之時也留了余地,只封了從四品中階的定遠大將軍。本來到此為止也罷了,偏偏他今日所為件件犯忌:交結自領一軍的郡王,可謂引以為援;私下拜祭謀逆罪臣,可謂怨懟先帝;昵狎吉星降世護佑國運的長公主,其心更是昭然若揭,罪該萬死,皇帝將他比作耶律大石,已算十分仁慈。

她越想越明白,越想越可怕,一顆心不斷地往下沉,全身如墜冰窟,連牙齒都不受控制地格格戰栗。潘守恒上前攙住她,目光中有愧疚之色掙紮而過,終是歸於平靜,圈扶著她柔聲喚:“長主……”完顏寧卻輕輕地掙開,退後半步,勉強自持道:“我沒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