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番外(一)湘妃廟(第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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興定元年秋,南征北戰的間隙裏,他終於在京過了個重陽。那天,他稱病未赴宮宴,在家親手給紈紈紮了個小秋千,喜得紈紈拍著小手咯咯笑個不停。

福慧進來的時候,他兩鬢簪著紅艷艷的茱萸,手裏捏著塊重陽糕,大笑著躲閃小女兒揪他胡子的小手,寵溺地道:“小紈紈,爹爹輸啦,糕兒是你的啦。”紈紈接過重陽糕,黑葡萄般的大眼睛撲閃著,塞到他嘴邊,奶聲奶氣地撒嬌:“爹爹吃!爹爹吃!”她立在一旁看父女倆親熱個沒完,唇角含笑,心滿意足。

看到福慧,他的神情有一瞬間的狼狽,轉瞬又恢復如常,不動聲色地摘下小女兒橫七豎八插在他頭上的茱萸,淡淡道:“何事?”

福慧的沉穩一如其主:“沂國長公主聽聞都尉抱恙,十分關切,送來許多滋補藥材,長主命奴婢交給戴娘子。”他的目光一顫:“瓊章她……還送來什麽沒有?”福慧雙目低垂,仿佛無限悲憫:“送了些菊花,長主說開得喜慶,擺到公子們書房裏去了。”

夜裏,他醉得厲害,她拿濕帕子給他擦臉,指尖愛憐地撫過他英挺的眉眼,那是她平日裏只能仰視的容顏。他含混地咕噥了一句,抓住她的手貼在自己臉頰上,神色無限依戀,側身蜷臥著,像個脆弱的孩子。

她蹲下來,下巴抵在床邊,癡癡地凝視他,心底的柔情如絲纏繞,今生與他肌膚相親,血脈相連,還有這一刻靜謐相守,她已再無所求。

突然,他又模糊低喃了一句,兩道濃眉痛苦地皺起,一滴淚從他眼角落下來,滑過鼻梁,沒入鬢發,迅速消失不見。她愕然,緩緩伸手確認那濕潤的軌跡,又聽他低喚了一聲,這次她聽得清楚,是兩個字——昭齊,抑或是朝琦?像是女子的名字。

她從未聽說過這個名字。長公主事無巨細地交待了他所有喜惡,卻從未提起過他曾有過心愛的女子。她自然也不敢問,更不敢去問他,只能隱去名字悄悄問府裏的老婆子。

“沒有!”那婆子斬釘截鐵,“我家公子從小讀書練武,胸懷大志,父母管教又嚴,從不沾花惹草。後來成了家,就一心一意地對長主,外州做了幾年刺史,一個相好都沒有,成天就知道給長主寫信。有些爛舌根的笑話他夫綱不振,他理都不理;長主賢德,早勸他置幾房妾室,他一直不肯,哪來什麽外面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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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新春,長公主親自攜紈紈去宮中赴宴。

“三歲的孩子,該見些世面、學些排場了,再者,從小多交結些內外命婦,於她將來的婚事也有益。”她感動得無以復加,本以為長公主的視如己出只在關懷備至、細心嬌養之上,誰知還蘊藏著這般天高地厚、計議深遠的父母之心。

回來後,紈紈興奮地訴說禁中情景。“好大一片梅花林子,旁邊有亭子,池子,還有好多人,母親說,那些都是她的親人,也就是我的親人,還缺了個寧姐姐今天沒來……母親帶我到處認人、叫人,有個穿黃袍子的叫陛下,好像不大高興,說:‘昭齊,你這是何苦?’……”

仿佛晴空裏響起炸雷,她的心跳漏了一拍,攥著女兒小小的肩頭,不敢置信地問:“誰?!”紈紈被嚇了一跳,睜大眼睛怯生生地看著她,她定了定神,竭力放柔了聲音哄道:“好紈紈,告訴阿娘,‘昭齊’是誰?”

“母親。”紈紈天真地笑,露出兩排小小的白白的牙齒,“是母親的閨名。”

她的心像是突然塌了,耳邊嗡嗡直響,冷月下的寒寂、除夕夜的蕭索、紅燭邊的枯坐、錦帳裏的怔忡,還有背人處的郁郁沉默和長籲短嘆,幾年來所有蛛絲馬跡拼成一副完整的相思圖,卻原來,他醉夢裏苦苦牽念著的蓬山之遠,竟在咫尺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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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靜下來之後,她唯覺悵惘、好奇和惋惜。

並非不想獨占他的寵愛,只是長公主待她實在太好,好到她都不忍心看著主母獨守空幃。更何況,他又是那樣痛苦,那一滴淚,那一聲聲醉語低喚,叫她想起來就坐立不安。

晨省回來,她貌似不經意地提起:“長主的咳疾反反復復,今日又犯了。”他垂眼不語,仿佛沒有聽見,只是不自覺地握緊了袖管下的拳頭。紈紈牽著他的袍裾:“爹爹抱我去看看母親好不好?”他怔忡片刻,漸漸松開了手,骨節分明的大掌緩緩撫過小女兒細軟的額發,語調平靜而幽涼:“咱們若去了,你母親還要費神費心思,於她病體無益。”

她怯生生地低求:“將軍明日要帶紈紈去金明池射柳,我最怕刀啊箭啊的,長主和紈紈去好不好?”長公主溫柔地拍拍她的手:“別怕,射柳是不殺生的。”紈紈委屈地噘起小嘴:“為什麽爹爹一回家,母親就不陪我玩了?”長公主的端莊毫無罅隙,微笑著蹲身抱起紈紈:“你爹爹常年征戰,少有清閑,他最喜歡你阿娘和你,所以他在家的時候,你們就多陪陪他,讓他高高興興的,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