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番外(二)憶王孫(第3/4頁)

半年後,她紅燈彩轎、笙簫鑼鼓地成了他的繼室妻。洞房花燭,帳垂香暖,他的緊張尤甚於她,生怕弄疼了她、惹惱了她;她暗自驚訝,驚訝男子在床笫間竟會這般小心翼翼、輕憐痛惜,全然顛覆了她以往所知。

婚後的歲月平淡而安穩,父母兄長沒有看錯,他確是個溫良忠厚的男子,雖不善言辭,卻處處愛重她、疼惜她,公事之余便回家陪她,在公婆面前維護她,攜她遍覽西湖山水,從不在意旁人的閑話。

時光荏苒,一年後,她偶感不適,對了脈才知已有了身孕。他大喜過望,抱著她不知該怎麽疼才好。她自然也是歡喜的,可歡喜裏卻攙著一絲隱憂——淪落風塵的時節,她用過許多虎狼之藥,早已損了根本,不知還能不能平安誕下他的孩子。

九個月後,她奇跡般順利地產下一個健康的男嬰,公婆喜得手舞足蹈,忙不叠地給祖宗上香;他卻沖到房中俯身抱住奄奄一息的她,驚魂未定地喊:“蕓娘,蕓娘,你還好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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懋兒生得與他極像,公婆樂得合不攏嘴,連帶著對媳婦也越來越滿意。命運走過坎坷低谷,頑強地向上向前。

這一日,大雪紛飛,她坐在熏籠前抱著孩子柔聲哄逗,看著懋兒酷似父親的小臉,左親一下右親一下怎麽都愛不夠。他自府衙回來,一進門便興奮地道:“金國要亡了!”她一怔,還未從眼前的歲月靜好中回過神來,便聽他笑道:“前幾日金軍在三峰山被蒙古殺得大敗,所有將領都死了,這下金人再也翻不了身了!”她有些恍惚,不敢置信地問:“所有將領?”“是啊,”他笑,掰著指頭數給她聽,“高英、樊澤、張惠、完顏合達,還有完顏陳和尚……”

她茫茫然不知所以,緊緊抱住懷中的紅綾繈褓,嘴唇動了動,卻說不出話來。他瞧見了,奇怪地問:“蕓娘,你不高興麽?”她機械地笑了笑,熏籠裏銀炭燒得正旺,一窗之隔的室外層冰積雪,她身上也這樣寒熱相間,手腳都仿佛沒了力氣。忽而又想起一事:“子山,金國的兗國長公主……她怎樣了?”“這倒沒聽說,”他好奇地問,“你認得金人公主?”“不,不認得。”她定了定神,“我曾聽說這位長公主天人玉姿,是個不世出的美人。”“那就完了。”他搖搖頭,有些遺憾,“落在蒙古人手裏……”他沒有說下去,答案不言而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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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兩年,金國滅亡,臨安城中歌鼓雷動,慶祝靖康恥雪。在一片喜慶祥和中,她又為他添了女兒。

靈兒不滿周歲,蒙軍便在川蜀大開殺戒,與昔年金軍並無二致。前線告急,臨安卻還是一派升平,漢上繁華,江南人物,尚遺宣政風流,綠窗朱戶,十裏爛銀鉤。

懋兒五歲了,上學堂,習翰墨,日日臨習顏筋柳骨,偶有得意之筆就拉她來看。她愛憐地揉揉兒子的小手,誇獎他寫得好看。懋兒煞有介事地道:“先生說,顏柳之外還有蘇黃米蔡,還有二王,王體的行書最難。娘,您會寫嗎?”她一怔,心湖微微漣漪,旋即漾起平和的笑:“娘不會。不過我曾見過極漂亮的王體行書,法意兼備、骨澈神清,寫字的人定是下過一番苦功,才能寫得那麽好。”懋兒垮了小臉:“娘又要講鐵杵磨成針的道理了。”她忍俊不禁,心底一片溫柔。

那一日帶著兩個孩子回娘家,父母眉開眼笑,張羅了一桌子的精致點心款待兩個小嬌生。午後日長,懋兒跟著外公外婆午睡,她也有些困倦,和靈兒去昔日的閨房裏歇息。半睡半醒間,聽到靈兒咯咯地笑,睜眼一看,小女兒爬到妝台上打開她留在娘家舊奩盒,正伸手從盒底翻出一個褪了色的仙女面人。

“這是阿娘小時候玩的嗎?”靈兒巧笑倩兮。她怔了怔,心底一頁似被微風拂起,又很快服帖下去,微笑道:“不是,這是一個伯伯送的。把它放回去罷。”女兒乖巧地放下面人,又爬到她膝上撒嬌:“靈兒也喜歡,讓那個伯伯也送靈兒一個好不好?”她輕撫過女兒柔軟的額發,遺憾嘆道:“那位伯伯已經去世了,也不知道他有沒有留下兒女,如果他有女兒,想來也生得像他妻子那樣好看。”靈兒聽得懵懂,只曉得那伯伯不能送禮物給自己,眼珠一轉,拍手笑道:“不怕,靈兒有爹爹呢,讓爹爹給我買!”她也笑起來,清晰地感覺到心底翻開的一頁又被合攏塵封,點頭道:“是呀,咱們有你爹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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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柳畫橋,風簾翠幕,三秋桂子,十裏荷花,她在西子湖的溫山軟水裏渡過了漫長的後半生,與他同賞四季更叠,交織出如詩如畫的匆匆流年。轉眼間,懋兒有了功名,靈兒有了人家,她與他又成了祖父母、外祖父母,最快樂的事便是在小院裏含飴弄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