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革命同志

剩下兩雙尼龍襪,一雙給家麗,一雙給家文。家文道:“謝謝爸。”懂事的好女兒。家麗不在家,她那雙由老太太收著。

美心沒客氣,接了。心裏暖暖的。常勝不是不想著她。她知道這襪子,是出口柬埔寨的高档貨。

家藝不願意了。“爸,我也要。”家藝一要,家歡也跟著要。老太太解釋,說你們長大以後才有,現在腳小,穿不了。

老太太笑道:“剛拜了老灶奶奶,就有好事了,真靈。給美心穿吧,我這老皮老腳,穿絲襪也不好看。”說著,遞給美心。

家藝撅著嘴,“姐姐有,我業得有。”

彈力錦綸絲襪給老太太一雙,美心一雙。

美心不耐煩,“你孩子怎麽這麽倔呢,奶奶跟你說了,長大了才能有,年紀不大倒比上了。”

天一原本是上海企業,六十年代轉移到內地,生產的襪子一直是搶手貨。

口氣不好。

一家幾口圍著放桌子。家文已經能上桌了。家藝和家歡坐旁邊小圓桌。常勝吃飯向來快,一碗面,囫圇吃了。轉身去公文包裏拿出幾雙襪子。是本地天一襪廠的尼龍襪和彈力錦綸絲襪。

家藝哇的哭了。家歡也跟著哭。

唱完了。老太太一拍手,“吃面!”

沒辦法,常勝又從包裏摸出幾顆小糖,給家藝家歡分了,才終於消停。常勝問:“家麗到底去哪了?屁股上長草天天。”

毛拔好。該上貢了。美心也起來了,一家幾口,除了家麗,都簇到堂屋。屋角貼了張灶王爺的畫。畫旁是對聯。上聯:上天言好事;下聯:下界保平安。前頭一張古舊香案。老太太讓常勝上香,再把殺好的雞供上去。老太太嗷一嗓子,“給老灶奶奶備馬,送老灶奶奶回娘家!”跟著用一種扁扁的聲調唱:“撒馬料,喂馬料;小馬喂得雄赳赳,大馬喂得吭吭叫;雄赳赳,吭吭叫,快送老灶奶奶上天道。上天道,言好事,下界再把平安保。”

老太太道:“說什麽炮轟派、支持派,她是支持派。”

手持片刀,一抹雞脖子,滴血在碗裏,盡了,一丟,任憑它撲騰去。死盡了,再用開水燙,拔毛。常勝殺雞時,老太太在旁邊禱告:“小雞小雞你莫怪,你是陽間一道菜,今年早早去,明年早早來。”

“她就是皮癢。”常勝不耐煩。

孩子們尖叫著湊在泡桐樹邊看常勝殺雞。

老太太忙說:“呦,你可別管著她,她現在是革命的小將,無法無天,著起急來把你的命都能革了,噯,反正那丫頭在外頭吃不了虧,由她去吧。”

來淮南這麽多年,何常勝沒像這樣正兒八經做過祭灶。他知道母親的心,一來為了來年吃得飽飯,二來也是沖淡沖淡他和美心憂郁的心情。過去就過去了。那孩子跟老何沒有緣份。

為民從北京回來就成了紅衛兵裏的頭號紅人。因為只有他和少數幾個人見過。淮濱路郵電局門口,一大群學生圍著湯為民。他是中心,是發射塔,眉飛色舞地講述著去北京串聯,在廣場見到的情景和心情。人群時不時發出笑聲。滿是羨慕眼神。家麗和秋芳打包圍圈外經過。

老太太說:“出去了,不管她,孩子大了管不了,去,你去把鍋屋(土語:廚房)的大公雞殺了,一頭一尾留撮毛。”

“那位同學!”為民高喊。

常勝問:“家麗呢?”

家麗和秋芳停住腳步。很明顯是叫家麗的。男孩們閃出一條道。家麗不動彈。為民又喊:“我在向大家匯報去北京見的情況並傳達對我們的教導,歡迎你來聽。”

全用新碗。是大通碗廠產的“和平碗”。碗圈兩道藍,碗身兩只和平鴿。見兒子回來,老太太道:“今個兒祭灶。”

家麗有些動心。她渴望知道北京的消息,那天在煤校廣場聽廣播,聽到一半美心出事,再加上又下雨。她聽得不全面不真切。

家文不看書了,在屋角和家藝、家歡玩玻璃彈珠。老太太拿碗出來,還不忘提醒,說不能吃不能吃。

秋芳問她:“聽聽?”家麗點點頭。

“媽,晚上吃什麽?”進門他問。

只見為民在人群當中唾沫橫飛,說到興起處,他恨不得跳起來。“這位何家麗同學,就是有造反精神的代表,她的父親,為了阻止她去北京串聯,把她關在了自家煤屋,堪稱“小渣滓洞”,”為民忽然開始說家麗的事,“但是,何家麗同學拼命反抗,絕食,要出來,充滿鬥爭精神,她就是我們七中的江姐。”

家麗不聽,又要出門。老太太要攔,可哪裏攔得住。家麗要去支持支持派。天快黑,常勝到家了。外貿局也分為兩派,爭鬥不止,常勝負責的豬鬃、兔毛收購一時無法進行。加上老婆劉美心流了個兒子。他情緒有些低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