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戲言/只那一朵,便叫他覺得如過千山(5)(第2/2頁)

霍仲祺勉強一笑,搖了搖頭:“我很少起這麽早,許是不太慣。”

“阿姊,霍公子像是醉了。”那拖著兩條長辮子的小姑娘下樓來對倚欄而坐的沈玉茗說。

虞浩霆也醒得很早,一醒,便看見顧婉凝猶帶艷意的睡顏。

沈玉茗放下琵琶,默默無言,自倒了盅酒一飲而盡,道:“你坐一坐,我不陪你了。”霍仲祺望著她翩然而去的背影,搖了搖頭,又自斟了一杯。

他自知是做了一件極混賬的事情,卻下意識地將她環住,她睡夢中的氣息很輕,纖柔的身子嬰孩般蜷縮著,他便不大敢動,只是默然擁著她。

霍仲祺含笑聽著,杯酒不停,聽她唱到“消瘦損,憑誰問?只花知”情辭淒切,也不禁黯然。待她唱完,霍仲祺忙贊道:“我是‘如聽仙樂耳暫明’,卻惹得沈姐姐傷春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冷的緣故,顧婉凝在睡夢中竟向他偎了一偎,虞浩霆忍不住便想起昨夜的春江宛轉,月照花林——他盡力溫存待她,卻還是弄疼了她,她不知所措的驚惶青澀,那樣怕他卻又那樣倔強,她不敢碰他,也不敢躲他,她不肯哭,也不求他,只是一味柔艷入骨地予取予求,無論他怎樣哄她,她都不說一句話,任由他一遍一遍地要她,直如他書房外頭那株西府海棠,在寒春細雨之中錯落搖曳,俯仰翩躚,一朵一朵吐著蕊綻在他懷中……忽然,顧婉凝輕吟了一聲,身子微微一掙,虞浩霆才發覺自己不知什麽時候將她錮得這樣緊了。虞浩霆只得替她裹好被子,披衣起身,怕再多耽一會兒自己又……他這樣想要她?

沈玉茗一笑,當下盈盈起身,從墻上取了琵琶,轉軸撥弦,錚錚然幾聲,已曼聲而歌:“東風著意,先上小桃枝。紅粉膩,嬌如醉,倚朱扉。記年時……草軟沙平,跋馬垂楊渡,玉勒爭嘶。認娥眉凝笑……”

虞浩霆走到外面的小客廳,撥了侍從室的電話。楊雲楓一聽是他,立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來,卻聽虞浩霆聲音壓得極低:“上午的事情都推掉,有要緊的事交給石卿。”

只是,有些話他不說,她也從不問。他來,她便陪他;他不來,她便等他。她總疑心他心裏藏了另一個人,可是這些年下來,他身邊一個鶯鶯燕燕也沒有,只是她;她又疑心自己出身不好,於是著意不提過往,除非汪石卿要她唱,否則人前從不輕易開口,尤其不再唱昆腔,旁人尚不覺得,只有霍仲祺看出了端倪,對她格外尊重。

楊雲楓剛答了聲“是”,便瞧見霍仲祺正跟他遞眼色,忙說:“四少,霍參謀在這裏。”虞浩霆聽了,想起一件事來,遂道:“叫他聽電話。”楊雲楓一面把聽筒遞給霍仲祺,一面朝那班侍從比了個手勢,眾人神情皆是一散。

他一直待她極好。

霍仲祺接了聽筒問道:“四哥,昨天你找我?”只聽虞浩霆道:“嗯,昨天有件事要問你,現在不必了。不過,你幫我查一個人。”

後來的事順理成章,已是虞軍重將的汪石卿舉手之勞便替她退了這門“親事”,而她也洗盡鉛華,隨他來到江寧。兩年前,“春亦歸”的老板回鄉養老,汪石卿便買下這裏送給了她,只因為她愛桃花。

霍仲祺心頭一跳,只聽虞浩霆話中似帶著笑意:“昨天你帶進陸軍部的那個女孩子,查一查她家裏還有什麽人。”霍仲祺只覺得胸口一窒,悶著聲音勉強答了一聲:“好。”

刹那間,周圍嘈雜的人山人海仿佛都不見了,只有他的手,他的眼,在她夢裏千回百轉過的,她的良人。旁邊的警察還想上前拖她,卻被汪石卿一鞭抽落了帽子。

他茫然若失地放下電話,楊雲楓低低笑道:“不知道是個怎樣的美人,這樣動四少的心。”

一個戎裝筆挺的青年軍官,靴子上的白鋼馬刺泛著冷光,面容卻清雋溫文,俯下身子淡如春水地對她說了一句:“姑娘小心。”

虞浩霆回到臥室,見顧婉凝還沒有醒,心下稍安。

沈玉茗當年原是蘇浙小有聲名的昆腔小旦,眼看就要大紅大紫,卻被當地一個豪紳看中,硬要娶下做小。師傅和戲班不敢得罪那人,沈玉茗卻咬牙不肯,在婚禮前晚偷偷逃走。不料那豪紳竟買通了警察局局長,全城搜人,一搜出沈玉茗,當街便要拖走。她想起《桃花扇》裏的李香君,拼命掙出一只手來,拔了簪子就往頸子上戳,眼看要香消玉殞,卻被人一把扣住——那是她第一眼看見汪石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