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春風/她的美是淬了毒的鋒刃(5)(第2/2頁)

霍仲祺見她不聲不響一直捧著手裏的奶茶杯子出神,怕她太過思慮家裏的事情,暗自傷心,便揀著最不相幹的話來和她說:“致軒給你的那只狗,現在你還養著嗎?”

“外婆怎麽樣了?”顧婉凝邊走邊問,旭明卻低了頭不作聲,雖然心裏已經有了準備,但是進到外婆房裏,婉凝還是一驚,老人竟枯槁到脫了形,擱在被子外面的一只右手幾乎只剩下皮包著骨頭,她眼裏一熱,握著外婆的手蹲下身子,俯在老人耳邊:“外婆,我是婉凝。”

大約是舊歷年的時候,一家人盛了餃子來吃,外婆說她盛得太少,又從自己碗裏撈了兩個給她。她剛吃第二個就嚇了一跳,那只餃子裏頭竟裹了一枚銀白閃亮的小銀毫,她詫異地吐在手裏,唯恐吃了什麽不幹凈的東西,卻見阿林興奮地舉著筷子朝她一晃:“哈,婉姐姐今年最有福氣!”她恍然明白過來,轉眼望見外婆滿眼的疼惜欣慰,心頭忍不住就泛起一陣慚愧。

外婆的手指動了動,拼力睜開眼去看她,嘴唇囁嚅了幾次,卻終究說不出話來。

她是什麽時候才同外婆真正親近起來的?

外婆是第二天晚上過世的,病人沉疴已久,梅家諸般事宜早有準備。婉凝聽著舅母的吩咐換過喪服,門楣上貼出了白紙黑字的“慈竹風淒”,旭明和表弟表妹都在哭,只她沒有眼淚。那年在倫敦,父親罹難的消息傳來,她也沒有眼淚,只是恍恍惚惚卻又異常清醒地整理父親的遺物,簽字領了撫恤寄回湄東,訂船票回國……一直到上船的第三天夜裏,她從夢中驚醒,才發覺自己滿臉是淚。

“婉兒,你的性子比你母親和緩多了。”外婆說起這些事,總是忍不住感嘆。是嗎?她想起父親給她改名字時說過的話:“‘婉’者,順也;‘凝’者,定也。”父親說,希望她“性情婉順,一生安定”。

霍仲祺送過奠儀之後,知道自己不便陪著婉凝,便日日尋著事由差人到梅家來。過了頭七,顧婉凝要回舊京,霍仲祺訂了車票又親自來接她,婉凝一路上都不言不語,連他一起上了車,她也默然不問。

她剛剛回到江寧的時候同外婆並不親近,但裝出一副乖巧柔順的模樣是她修了十年的功課,她常常陪著外婆哄老人家高興,為的不過是聽外婆講一講母親的事情,譬如母親七歲的時候,被外公冤枉磕破了他的鎮紙,母親只辯了一句“不是我”,就再也不肯開口,足足一個月沒有同外公說話;譬如母親少時學畫,一幅工筆的雁渡寒潭畫了三個月,不防舅舅一時興起替她添了兩筆,母親一聲不響地將畫收了起來,自己又重新畫過。

火車開出去快兩個鐘點,她都枯坐著一動不動,霍仲祺悄悄出去吩咐人從餐車送了瓶紅酒和乳酪蛋糕過來,掂量著倒了一些給她。婉凝茫然接在手裏,噙著杯沿一口接一口不停地慢慢咽進去,酸澀的酒液有幽辛的木香味,從舌尖一路微熱地滑下去,給人一種輕緩的刺激。

直到betty辭工結婚的那一年,父親鄭重地告訴她和旭明,母親不在了。她知道,她想的那些永遠都不會有了。她從抽屜底下翻出那本舊日記,從頭到尾看過一遍,然後就撐了傘出門,走著走著,隨手一揚,將那日記丟進了塞納河,再不曾回頭看過一眼。

大概是忽然發覺喝不到了,她擎起酒杯看了看,見杯子空了便徑自倒了半杯,又往嘴邊送,霍仲祺輕輕按住她的杯子:“你勻給我一點,我陪你喝。”一邊說一邊就著她的手倒了一半出來。婉凝靜靜喝了剩下的,還要伸手去倒酒,霍仲祺連忙攔道:“好了,再喝要難受了。”

五歲那年,母親最後一次抱她。從那之後,她唯一的期望就是有那麽一天,或者是她下了舞蹈課回來,betty給她開門的刹那,她從betty手臂下頭的空隙看過去——;或者是睡到深夜,betty將她從夢中喚醒,她惺忪地睜開眼,卻看見她身後——他和母親含著笑並肩而立,展開雙臂,只等著她撲進去。這樣的場景她幻想過許多次,還找了一個帶鎖扣的皮面本子偷偷寫下來,一篇一篇煞有介事地填了日期、天氣,仿佛那些真的都發生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