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荼蘼/春深似海盡成灰(2)

他走到她身前,慢慢跪下一只膝蓋,用最輕緩的聲音喚她:

她蜷在一壁花架下,身後一片綴滿蜜白花朵的濃綠,像傷後在密林深處躲避獵人的小獸。她沒有哭,也看不出傷心抑或惱怒,平日裏的明眸曼澤,此刻只有茫然。

“婉凝。”

初夏時節,棲霞的花園裏已然嘉木成蔭,又有西式的花墻廊架,他一直走到深處,才看見她。

她擡頭看他,眼中的茫然漸漸沉出慟色:“不是你……”

霍仲祺來不及分辨自己心裏的是驚是痛,極力撐出鎮定的神色,避開人跟了出去。

“不是你。”

他說完,心跳卻驀然一亂,回頭看時,只見顧婉凝也站了起來,一雙妙目裏卻盡是難以置信的驚恐,一對上他的目光,立刻便躲開了,又遲疑地看了他一眼,神色茫然地和身邊的人說了句什麽,緩緩轉過身從側門走了出去。

她靜靜地說,每一個字都念得堅持,仿佛這樣就能說服自己去相信話裏的意味。

霍仲祺卻沉著臉色搖了搖頭:“不必了。”

不是他。不會是他。不能是他。

謝致軒一愣,旋即笑道:“什麽稀罕玩意兒你這麽著緊?我是看看摔壞了沒有,要是壞了,我賠一個給你。”

他聽見有什麽東西從身體裏一點一點碎裂開來,摧枯拉朽,覆水難收——

謝致軒微微一笑,把那別針撿在手裏,還沒來得及細看,霍仲祺一把就從他手裏拿了過來,擱回了衣袋裏。

“我只見了你兩次,每次你都幫我的忙。”

這邊聲音一高,便引了人注目。方才那孩子一探出東西來,謝致軒就看見是枚牡丹紋樣的白玉別針,顯是女孩子的東西,霍仲祺這樣隨身收著,也不知道是哪個美人兒的風流表記,幸虧今日致嬈那丫頭不在。只是小霍在這些事上一向灑脫,這回竟急了,大概還是個要緊的人。小孩子不懂事,這事兒卻是他鬧壞了。

“我聽見你的心跳了。像火車。”

那孩子在謝家也是嬌生慣養,見霍仲祺聲氣急促,竟是兇他的樣子,心裏委屈,扁著嘴把東西往地上一摔:“我才不要呢!”

“我替你許了一個。說出來就不靈了,我不會告訴你的。”

一大兩小糾纏起來,一個孩子在他身上攀援不穩,身子一傾,霍仲祺連忙伸手去抱,不防另一雙小手已探到他衣袋裏,搶出件東西來,卻不是謝致軒變走的白果。霍仲祺還不及把手裏的孩子放在地上,臉色倏然一變,脫口便道:“拿來!”

“你不要為了我冒險,萬一有什麽變故,你自己走。”

謝家的孩子平素和他都是玩鬧慣的,他此時正色一攔,兩個孩子越發認定他是和謝致軒串通了跟他們逗著玩兒,反而一齊攀在椅子上去掰他的手。小孩子鬧著玩兒,周圍的人也不以為意,只謝致軒的堂嫂回頭叮囑一句“不許鬧霍叔叔”,也就轉臉看戲了。婉凝隔著人看見他和兩個小孩子嬉鬧,亦是淡淡一笑。

參差的鋒刃在他心上刻出千百痕鮮血淋漓,他知道,他和她,前塵種種,都在這一刻,化作了齏粉。他恨不得就此死去,可他不能。

霍仲祺無可奈何地看了謝致軒一眼,雖然也說“他騙你們呢!不在我這兒”,卻也不好推脫兩個小人兒糾纏,想著由他們鬧一會兒,找不到自然就算了。說話間,一只小手就去翻他左胸的衣袋,霍仲祺忽然神色一凜,一把按住了:“我這兒真的沒有,你們到別處找去。”

“對不起。”

兩個孩子一聽,立刻來了勁頭,一個拽著霍仲祺的手央他:“小霍叔叔,你拿出來給我吧!”另一個二話不說就往他身上摸。

所有的言語都像撒進沙海的水滴,毫無意義。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恨過一個人,那人就是他自己。

他今日亦覺得霍仲祺仿佛有些郁郁寡歡,此時見他默然看戲,卻又分明是心不在焉,便有心鬧他一鬧。夾了那白果在小霍領後一晃,霍仲祺茫然回頭,只見謝致軒接著把手往兩個孩子面前一攤:“沒了!”接著便嬉笑道,“你們找找,誰找到了,我就教誰。”

她身子蜷得更緊,臉頰挨在膝上,眼睛只盯著地面,唇瓣上已壓出了齒痕:

台上的杜麗娘傷情已極,眼看著就要幽怨入夢,看戲的人卻大多言笑晏晏,不見那潑殘生的淹煎難耐。謝致軒哄著堂哥家的兩個孩子玩小戲法,揀了顆白果在手裏比畫著,一時變來一時變去,唬得兩個孩子乍驚乍喜。

“你……那天你也醉了,是不是?”

淹煎,潑殘生,除問天!”

“……”

遷延,這衷懷那處言!

他不知道該怎麽答她。她醉了,可是他沒有,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那麽失控,是他太想要她嗎?他知道在她眼裏,他是一貫的荒唐輕佻,可這一次不是,他對她不是那樣不堪,不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