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兒女,初相見(1)(第3/4頁)

同時,像她的爹一樣,她隨遇而安,非常能對付;她天生愛美,在繈褓裏的時候就會睜著大眼睛盯著花衣裳瞧,可是自從到了大雜院,迎接她的只有虱子、跳蚤、破衣爛衫,她終日穿戴得如同小叫花子一般,也並沒有愁苦得要死要活。

茉喜不知不覺地還是被他用胳膊夾了脖子,此刻只能從喉嚨裏擠出細聲,雞崽子似的嘰嘰問道:“你還能不能再爬墻了?這道墻後就是我的屋子。”

那一年茉喜三歲,三歲的茉喜繼承了她那對爹娘的所有特色——不是優點,也不是缺點,是特色。像她娘一樣,她好吃懶做、能忍能耐——在遇到勁敵的時候;也可以非常的惡毒潑辣——在遇到軟柿子的時候。

美男子低頭看了看腋下的腦袋,汲汲問道:“你爹娘在嗎?”

跟白大爺好了好幾年,她唯一的成績是養出了個累累贅贅的小茉喜,除此之外,她把一身的台上功夫全丟了。好吃懶做之余,她還染上了幾口鴉片癮。所以白大爺那邊的經濟支援一斷,她在大鬧白家未遂之後,只得重打旗鼓另開張——這回不賣藝了,她改賣身。茉喜放在家裏太礙眼,礙她自己的眼,也礙客人的眼,於是被她送去了一戶大雜院內的人家中寄養。

茉喜在他胳肢窩裏搖了搖頭,“我沒爹娘——你到底能不能爬?能爬就爬,不能爬就在這兒待著吧!”

唐玉仙住在白大爺給她布置出來的小公館裏,因為活得逍遙自在,所以也不很急著往白家進。她沒料到白大爺會染上急病,說死就死。

美男子放開胳肢窩裏的茉喜和手中的樹幹,舉起雙手向上扒住墻頭,他一聲不吭地單腳向上一躥。茉喜仰起腦袋,就見他搖頭擺尾,居然如同一條大蟒蛇一般,三扭兩扭地便扭上了墻頭。隨即側身向下一栽,只聽撲通一聲,正是此君第二次挨了摔。

白老太太不許家裏進狐狸精。狐狸精養出個丫頭叫白茉喜,也不行!

茉喜巾幗不讓須眉,當即回身上了樹,然後踩著樹杈一步邁上墻頭,飛檐走壁地向下一躍,無聲無息地也落了地。這回不等美男子求援,她直接將對方生拉硬拽地拖起來,一路攙扶他繞過房屋進了門。

白家的敗落是分階段的。在白大爺時代裏,白家敗得緩慢,敗得有分寸,所以白老太太還拿得起架子,還能說一不二。白老太太不讓唐玉仙進門,不只是因為她出身低,是個唱戲的女伶,也因為白老太爺年輕的時候曾經往家裏弄了個妓女做小妾,白老太太使出了渾身解數,賠了許多青春,好容易才把那小妾活活地折磨死了。白老太太看不得煙粉靈怪的女子,而和妓女相比,女戲子在興風作浪這一道上,顯然又高了一個級別。

茉喜所住的小屋,雖然說是裏外兩間,但因它當年的本質乃是一處囚牢,所以兩間屋子加起來也不如平常的一間屋子敞亮。裏屋有炕,外屋則是只有一桌兩椅和兩口箱子。因為沒點燈,所以裏外黑洞洞的,全憑窗外一輪月亮照明。美男子依稀看到了椅子的輪廓,當即單腳跳過去,一屁股坐了下來。然後向後一靠,他扭頭環顧了周遭環境,開口問道:“小丫頭,你家裏人呢?”

然而在那一切的前頭,放著“如果”二字。一“如果”,就表明那好前景其實並沒有茉喜的份。因為白大爺的確是在她兩歲那年得急病死了,她娘唐玉仙跟白大爺好了一場,連個孩子都好了出來,也的確還是連個白家的小妾都沒當上。

茉喜很細致地關好了房門,又打開箱子,從箱子裏翻出一塊舊花布。把花布兩角掛上了玻璃窗框上的釘頭,這就算是她的窗簾。

茉喜不是一般的姑娘,她是有出身有來歷的,盡管只剛活了十五年,然而人生故事已經足以寫成一部戲,並且是唱念做打俱全的熱鬧大戲。她自認姓唐,因為她親娘姓唐,但是對外她不這麽說,對外她斬釘截鐵,一口咬定了自己姓白,白茉喜。如果白大爺不死的話,她一定能隨著她親娘堂堂正正地跨進白家大門,且她雖然是個庶出的女兒,但因前頭無兄弟姐妹擋路,所以不管眾人承不承認,她都毋庸置疑的該是白家大小姐。

有了窗簾之後,她才劃火柴點燃了桌上的小油燈。如豆燈光自下向上烘托出了她尖俏的瓜子臉。她穿得不好,戴得也不好,可饒是如此,她也依然是個漂亮人兒,並且漂亮得一目了然。端起小油燈湊向了美男子,茉喜本是想仔細看看對方的模樣,然而火苗跳躍著一閃爍,燈光卻是先讓她現了真面目。她生著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天然地蒙著水光霧氣,鋒芒藏在水霧之下,一旦釋放出來,可以格外地刺人。居高臨下地審視著美男子,她的長睫毛在面頰上顫出大片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