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重陽(第12/15頁)

孫靖陷入一種廝殺的狂熱之中,像回到第一次上戰場,那時候他還是個少年郎,敵人溫熱的血噴了他一脖子,他回手就是利索的一刺,順手一絞,了結了對方性命。

在戰場上,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他已經麻木了。

也不知戰了多久,他終於覺得雙臂酸軟得舉不起來,身側的人也陷入了亂戰,他茫然地擡頭,西斜的太陽正將溫暖的光撒在大地上。這光真好啊,他累了,累得只想躺下去,躺在太陽如此溫暖的照耀之下。

他聽到了利箭破空之聲,本能地揮刀抵擋,果然斬落了一支箭羽,但旋即,他背心一痛,身側有人在驚呼,他有些茫然地低頭,看著胸口透出的箭鏃。

有人大聲地歡呼起來,他身子晃了晃,並沒有落馬,有人搶過來將他抱住,正是適才勸他走的王效。

他噴出一口血,手指緊緊抓住了王效的衣袖,終於說:“走!帶著人,走……”

王效眼神也是茫然的,似乎手足無措,十幾歲他就跟著孫靖了,出生入死,但從來沒有茫然過。孫靖又噴出一口血,旋即就頭一歪,再無聲息。無數人鋪天蓋地地沖上來,所有人都在大聲叫嚷,不知道是鎮西軍,還是孫靖所部,也不知道他們在叫嚷什麽,王效用力將孫靖的身體拖上自己的馬,旋即掉轉馬頭,朝灃水逃去。

射中孫靖的那一箭並非李嶷射出,他陷在陣中,重重被圍,正在苦苦鏖戰,一片混亂中,不知是誰朝孫靖射出了那一箭。王效抱著孫靖逃走,鎮西軍亦不知孫靖到底如何,只知道他受了傷,而孫靖所部亦轉身而逃,李嶷忙率大軍追擊。

一直追到灃水之側,兩軍又戰,這一次不過半個時辰,孫靖所部便大敗而潰。

待得入夜時分,孫靖所部幾乎十不存九,余下潰兵四散逃竄,李嶷命裴獻遣將追擊,自己率部返回西長京。

城中已經混戰多時,裴源所率之軍在延平門的甕城內與蔣紓血戰四個時辰,雙方死傷無數。而定勝軍破通化門,便徑直往北,朝皇城而去。

待到天明時分,裴源才將蔣紓所部全殲,而定勝軍亦已經攻破皇城。

一輪紅日從東方升起,這日是難得的秋高氣爽的好天氣。遵善寺的大火燃了整整一夜,到天明之後,也終於漸漸熄了,只遺下遍地焦黑的灰燼,如此宏大的百年名刹,竟就此付之一炬。

李嶷自丹鳳門入宮城,一路行至紫宸殿前,只見遍地狼藉,地上橫七豎八,撲倒著守軍的屍首,階前有大片大片血跡,胡亂扔著一些兵器。

他不由在殿前台階下站定了,晨風吹拂著他的戰袍,秋日的朝陽照在他身上,舉目四望,只見含元殿、宣政殿依次巍然而立,翹角飛檐,映著西長京深秋湛藍的天空,不見一絲雲彩。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聞得身側有人輕喚了一聲:“殿下。”他回頭一看,原來是裴源不知何時來了,李嶷看了看身後的紫宸殿,又擡頭看了看不遠處巍峨如山的含元殿,不知為何,卻是輕輕嘆了口氣,悵然道:“當初我才十三歲,被罰去牢蘭關,啟程之前,按例到宮中來拜別先帝。那時我犯了錯,先帝也十分生氣,並沒有賜見,只是命人出來傳話,叫我安守本分,不要再給李氏子弟抹黑。”說到此處,他不由怔怔出神,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麽,或是少年辭京,離家萬裏,而如今闔族幾乎都被屠戮殆盡,也或許是憶起牢蘭關中無憂無慮的過往,不過短短一年半載,便恍若隔世一般。

裴源道:“殿下如今收復西長京,可慰先帝在天之靈。”

李嶷沉默了片刻,方才問:“派去追孫靖殘兵的人,可有回報?”

裴源道:“有一個孫靖的親信大將被擒後降了,說孫靖傷重已死,王效帶著他的屍首逃了,但父親不肯信,仍舊命人繼續追擊。”

李嶷點點頭,又問:“那崔倚呢?”

裴源道:“崔大將軍自攻破皇城之後,率隊入宮,在含元殿前下馬,入殿後謁過淩煙閣,說,意興闌珊,不過如此。然後就率隊出宮,自往城外定勝軍大營去了。”

李嶷不禁又是一聲長嘆,說道:“我也想如他這般,破城殺敵,說一句不過如此,拂衣而去,這才是真正的大將風範。”

裴源不由道:“殿下,您與他,是不同的。”

李嶷說了句心裏話:“可是此時我卻十分羨慕他。”

裴源沉默片刻,終於道:“殿下出牢蘭關,率兵勤王平叛,一路重整河山,如今收復西長京,大功已成。從今往後,殿下再不與天下任何一人相同了,殿下以後也再不能說羨慕旁人了。”

李嶷道:“所以,無趣得很。”

裴源不由叫了一聲:“殿下……”似想再出言相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