仉仉 第一章(第2/2頁)

BlaublühteinBlümlein

到城市上外語學院後,他發不出卷舌音,看到別人嘚嘚兒的哆嗦舌尖兒他哭了。更發不出小舌音,他練習得作嘔,據說只有嘔吐的時候他的發聲才是對的。他始終不會發沒有輔音的元音U和I。幸虧他有個少年入黨、抗日戰爭時期的老革命的身份,他沒有等畢業就調到了黨委工作。

DasheiβtVergissmeinnicht

外國語!你該死的外國語!可能是村支部發現了他炕頭上擺著幾大本以洋人名氏命名的厚書,想到了應該培養他做外交官。他們村歷史上出過一個大官,代表清朝皇帝到琉球國封王,他擡著一塊匾,上寫“如朕親臨”,他代表的是大清皇帝。大官的後代是惡霸,已經判處了死刑,應該是就地正法。惡霸家裏有外國文學書的譯本,沒有人讀,他讀,一接觸就如醉如癡如喝了糊塗湯。

……

五年前被選拔上外國語大學以後,村支書給他開介紹信,讓他填了一張表格,上面赫然寫著李文財,一九四四年入黨。他覺得“財”字不好,臨時更名李文采。他喜歡這個采字,這個字有幾分文學。過了很久,他才明白自己是十三歲零三個月的時候入的黨。他記不太清楚了,他到底是哪一年生的,也說不太好。他生活在老解放區,日本沒投降,他家鄉就解放了,他沒見過國民黨,他成天參加共產黨的會議和學習,唱共產黨的歌兒,只是他不會扭秧歌舞。

德語唱完了她用漢語朗誦:

他知道他很早就是兒童團員了,並不明確自己是黨員,也羞愧於自己寒磣的木頭槍上沒有拴紅纓穗。

有種花叫作勿忘我,

不,不是說那個人頭砍自約翰·克利斯朵夫,也與書作者羅曼·羅蘭無關,他後來長久想不明白為什麽別的孩子只知道王二小、李逵、關公還有陳世美,而他會想起來一個其實也是極其模糊的約翰·克利斯朵夫,姓不姓,名不名,誰不誰。是他起床以後才明白了羅曼·羅蘭。“贊美幸福,也要贊美痛苦”,法國大作家這樣說過嗎?想起羅曼·羅蘭,這位實在不像“老革命”的二十三的老革命激動得喘不過氣來。在金色而且模糊的頭顱緩緩顫動的時候,他清醒地覺得自己是重新睡著了。如果他清醒,他不可能看到一個美麗頭顱的旋轉。如果他睡了,他不可能掂量頭顱變書的真實性,也不會有能力判斷自己的眨眼,乃是處於睡與非睡、醒與非醒的邊界線上。少年時代他常常睡不好,他掙紮於紅纓槍和文學、月光與青紗帳、地瓜與大黃米地頭。

開滿了藍色的花朵。

無愧?

你呀朋友,請把它佩戴於身,

做了還是只是想著做了?虛?實?真?假?羞慚?

願你能當真,牢記贈花的我。

人頭變成了一本形狀不太確定的書,不確定的一本或一些本。夢見了或者沒有夢見,只是事後才想:可能?或者應該?看見還是不可能看見?

有什麽法子,鮮花總要凋謝,

那天早晨已經醒過來,時間過早,勉強自己再睡下去。漸漸他看到了炕上的自己變成了一個人頭,金色的,歐羅巴型,只有頭。既不恐怖,也不憂傷,而且他想到了一個雄渾的名字:約翰·克利斯朵夫。

美夢也會,一個一個地破滅,

後來他知道,慌慌張張的是他,不是落葉。立冬一個月了,樹葉仍然沒有落光。

只有愛情,我們倆相依相愛,

那年他二十三歲。那個禮拜天刮起了大風,但是天晴朗得愛死人,因為是深秋,或者更正確地說,是初冬,那天立冬。柳條刮得大把大把地歪來倒去,死去活來,難以自持。楊樹上的黃葉紛紛飄揚,搖蕩起舞。他決定要頂風去大湖公園。人生能在空明澄靜的狀態下遊幾回湖水、石橋、大公園和入冬的風?他悄然覺得,再沒有幾天樹木會變得光禿禿、瘦棱棱,一片茫然。然後是連續五個月的冬的蕭條與沉寂,除非有朋友帶他去羊湯店,那裏的湯鍋,永遠是繁花似錦,如火如荼。

永遠如初,永遠是那樣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