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溽暑六月,火傘高張,湖心亭中氣氛卻如雪窖冰天。
先前的父慈子孝的和樂畫面,在皇帝擡眸,正色審視容淖的頃刻間,蕩然無存。
——這個由他選中,親自培養長大的女兒。他在她身上花費的心力,並不遜於可承宗器的皇子們。
她也足夠爭氣,聰慧機靈,膽大心細,在他為她設計的前路上暢通無阻,從未讓他失望。
可有時候,她的膽子未免大過頭了。
“小六。”皇帝轉動玉扳指,唇角深紋略耷,面上沒有一個正常父親聽聞女兒被人嫌棄後的憤怒,只有一臉的高深莫測,他沉吟道,“策棱與恭格喇布坦為四阿哥伴讀,是在上書房,朕的眼皮子底下長大的。”
連君王自稱都出來了。
容淖聽懂皇帝言中暗藏不悅,大有維護之意,仍舊不驚不慌,大膽問道,“阿瑪不信我?覺得是我昨日沒看上他二人,遂打算中途撂挑子不幹了?”
皇帝不置可否,沉聲說起,“這十一年裏,但凡你的生辰與大小年節,策棱兄弟從不敢忘,皆是重禮相贈,他們府上大半家底都堆在你明德堂的小庫房中。以你之言,難道他們多年來的對你的牽掛、對大清的恭敬都是裝出來的?”
“重禮。”容淖漫不經心答道,慢悠悠掰手指數起來,“阿瑪說的可是那些個頭能趕上我腿粗的金如意、玉如意、金鑲玉如意、玉鑲金如意、瑪瑙如意……嗯,確實極為厚重,重到只能拿來占庫房,免得擺在座旁壓塌扶把,懸在壁上扯垮房梁。”
一只手數不完,容淖又換另了一只手,“哦,好像還有琺瑯如意,翡翠如……”
皇帝認定近來自己對容淖疏於管教,縱得她不甚規矩,本來意欲借機敲打她幾句,免得籌謀十多年的深遠之計,因她一著意氣,滿盤皆輸。
可當聽聞這一水兒的‘如意重禮’,皇帝一時竟莫名覺得底氣不足,見容淖有把另外一只手也數完的架勢,趕緊打斷。
“行啦,行啦,禮重情意重。你看不上他們送的粗狂物件,自去阿瑪的私庫裏挑精細有趣的奇珍。等日後你出降漠北,凡入你眼的,阿瑪全部贈予你做陪嫁。不過……”
皇帝話鋒一轉,慈父面目倏然被莫測陰鷙浸透,目若鷹隼,緊緊鎖住容淖,“阿瑪不想再見你如方才這般,出言行事毫無分寸!”
“不管你是真瞧不上策棱兄弟的人,還是因幼時遭遇對他們耿耿於懷。就算你能施手段毀他二人前途,讓他們無緣尚主,又能如何?你的歸屬,終在漠北。”
皇帝言語間,冷靜得近乎無情,“偌大的漠北蒙古,並非只有他策棱這一支是“黃金家族”嫡脈,你可以嫁給任何人。十多年的謀劃,漠北於朕,勢在必得,不會因任何人更改。”
“容淖,你是朕的女兒,更是大清的公主。但朕並非只有你一個女兒,大清也並非只有你一位公主。莫要忘了,你四姐前幾年已出降到漠北。朕希望她的存在只是為你探路,而非有朝一日取代朕親手栽培長大的你。”
皇帝睥睨而視,氣勢凜人。
容淖淡靜分茶,唇角掛著一抹若有似無的淺笑。雖身單力薄卻韌如風柳,大有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從容。
皇帝見狀,怒極之下,竟冷靜了下來,恍然間憶起當年選中她時的場景。微不可察一嘆,語氣緩和。
“話不過三。小六,阿瑪今日第二次提醒你,莫行傻事。比之嫁給那些半途選中的漠北王族和親,費盡心思去琢磨應該如何掌控他們,知根知底且只能倚靠大清翻身的策棱兄弟才是最好選擇。”
“旁的不論,光憑明裏暗裏攔著他們十一年不許見你這一步棋,你對上他們,已占盡上風!”
容淖把猶散茶煙的公道杯放回原處,淡淡抿了茶,禦用的大紅袍活、甘、清、香俱全,巖韻明顯,緩緩入口,連人說話的強調都凈清明了,容淖誠懇朝皇帝頷首。
“多謝阿瑪費心提點,小六受教了。但是小六尚有一問,百思不解多年,不知可否請阿瑪解惑?”
皇帝見她心悅誠服不似假裝,緊蹙的劍眉暗自松快幾分,“你說。”
容淖彎唇粲然一笑,雙目卻如枯井無波,一字一頓道,“敢問阿瑪,一雙傀儡,如何分出上下風?”
不管是她,還是她將來從策棱兄弟中二選一挑出來的額駙,都是傀儡。
都是受皇帝操縱,來日為大清吞噬漠北蒙古的傀儡。
——多年前,蒙古草原主要分為漠南、漠西和漠北三大版圖。
漠南蒙古以科爾沁部為首,是大清最忠實的盟友與擁躉;
漠西蒙古以準噶爾部噶爾丹為首,野心昭著,一心想整合蒙古各部,揮師入關,取大清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