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第2/3頁)
容淖目光自然地從老人家顫巍巍的白發上掠過,最終往長身而立的策棱身上落下一眼。
瞬息之事,了無痕跡。
夏日午長,蟬鳴催出困乏。
容淖沒有多留老哈敦二人在公主府,讓他們回去午睡,免得留在公主府彼此都不自在。
策棱親自出去送人回來,見容淖正半躺在逍遙椅中,人隨著搖板一起一伏輕輕晃動。頭頂是結竹成亭,眼前是湖心假山奇石嶙峋之景,景中伴有暗流泠泠,一動一靜皆如野趣樂章,閑適又安生。
相識數年,策棱還是第一次見容淖如此松弛自在。
像是一株纖細但勁韌的花,終於不再被人裝在壇子裏養,她找到了合適的土壤,開始無意識紮根,努力生長。
他站在原地默默看了片刻,眼神從姑娘舒展的眉眼開始描摹,再到挺翹的鼻尖,然後是殷紅誘人的唇。
不知她用的何種口脂……
策棱心念一動,闊步上前,迅速彎腰在容淖唇上輕咬一口,有極淡的薔薇花香。
容淖從昨夜到現在,被偷襲過無數次,依然有些不適應,冷臉睨他。
策棱笑笑,不再得寸進尺,勾個小杌子過來坐她旁邊,“見禮那時你看我,是不是有話要對我說?”
可真敏銳。
容淖扭頭與他目光相接,認真問來,“你心中可會不舒服?”
看見衰老的祖母跪倒在自己的新婚妻子腳下,可憐又卑微。
策棱聞言,沒有立時做出回答,而是反問了容淖一個問題,“給你說說我那兩個孩子的來歷?”
策棱在漠北藏了兩個孩子這事前幾年便在京城露了風聲。
未婚男人婚前有子這事兒雖不算光彩體面,但在十三四歲便有通房丫頭的貴胄子弟之間其實算不得什麽新鮮事。
直到他被皇帝賜婚尚公主,這事才變得惹眼起來。
當時容淖收到過策棱一封信,暗示讓她勿憂,個中情形復雜,來日必定當面致歉解釋。
那時婚期將近,內務府掌儀司已把精心遴選出來的女官派往宮中操持,這場婚事基本上是木已成舟,絕無可能作廢。
容淖索性不去深想,以免徒增煩擾。
無所謂信任不信任,而是她生來比普通姑娘強上太多,她有底氣試錯。
若真的所托非人,完全可以將其當做人生百年裏一場風月教訓。
成婚後若有不妥,大不了分府而居。
自己當家做主,怎麽都比宮中逍遙自在。
現下策棱主動提起,容淖手撚玉杯,清淺飲茶,好整以暇聽他要說什麽。
之後的一刻鐘裏,容淖了解了昔年策棱祖孫三人逃難的故事。
或許準確來說,是祖孫四人。
策棱有個叫阿柔娜的庶妹,被她女奴出身的額吉悄悄塞進了由格楚哈敦領隊的南逃隊伍裏。
他們一路南下,護衛死傷無數。
到最後,只剩下祖孫四人及兩匹馬,其中一匹還傷了前腿,跑不快。
在下一波追兵逼近時,格楚哈敦往兩個孫兒共騎的馬臀上狠抽一鞭,馬兒吃疼,飛奔離開。
彼時年少的策棱在奔逃中倉皇回頭顧望伊吉,正好看見素來慈和的老伊吉毫不猶豫把與自己共騎的孫女丟下傷馬減負。
之後,催鞭驅馬,始終不曾回頭看一眼被孤零零丟到雪地中,哭到幾近崩潰的小小女孩。
從此策棱午夜夢回,除了部族親眷壘出來的屍山血海,總有那個滿臉絕望的妹妹。長成回到漠北經營出自己的勢力後,他開始暗中派遣人去漠西打聽,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找到了被俘虜至漠西做女奴的阿柔娜。
不過他的人找過去時,阿柔娜已有了身孕。
月份很大,只能生下來。
經歷一番波折,終於在產子之前把人帶回了漠北。
一月後,阿柔娜生下一個健康機靈的男嬰。
阿柔娜不喜歡那個孩子,卻喜歡把孩子抱去策棱面前,讓策棱仔細端詳孩子的臉,詢問策棱認為自己的小外甥究竟長得像誰一些。
她嘴裏緩慢吐出一長串漠西將領名字,全是與策棱在戰場上有過交鋒的對手。
策棱每每聽得緘默無言,連呼吸都不由自主變沉。
阿柔娜見狀便哈哈大笑,笑聲裏是毫不掩飾的快意。
策棱知道,她在恨。
她不想讓自己好過。
憑什麽一起出逃,唯她被拋棄,淪落敵營過了十幾年豬狗不如的糟踐日子。而自己卻活得光鮮亮麗,高官厚祿。
當年,格楚哈敦的傷馬上除了帶阿柔娜,其實還帶著兩顆頭顱。
是他們父親與祖父的頭顱。
格楚哈敦怕二人的頭骨被人砍去做酒器,從此日日年年受辱,一咬牙幹脆取走隨身攜帶,打算來日找個安生地方入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