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芳菲

五月,暮春剛過,天氣便急不可待地炙熱起來。

日頭熱辣辣地照射著燕京大地,街邊小販都躲到樹蔭下,這樣炎熱的天氣,大戶人家的少爺小姐都不耐煩出門苦曬,唯有做苦力的長工窮人,挑著在井水裏浸泡得冰涼的米酒,不辭勞苦地穿梭於各大賭坊茶苑,指望渴累了的人花五個銅板買上一碗,便能多買一袋米,多熬兩鍋粥,多扛三日的活路。

城東轉角彎有這麽一處嶄新的宅子,牌匾掛得極高,最中間上書“狀元及第”四字,金燦燦的——這是洪孝帝賜給新科狀元的府邸和禦賜牌匾,代表著極高的榮耀。讀書人倘若得上這麽一塊,就該舉家泣涕告慰祖先了。

嶄新的宅子,禦賜的牌匾,庭院中穿梭的下人來往匆匆,只是外頭炎炎夏日,宅子裏卻冷颼颼的。許是屋裏搬了消暑的冰塊,然而越是往院子裏靠墻的一邊走,就越是發冷。

靠墻的最後一間房,門外正坐著三人,兩個穿粉色薄衫裙的年輕丫鬟,還有一個身材圓胖的中年婆子。三人面前的凳子上擺著一疊紅皮瓜子兒,一壺酸梅湯,一邊吃著一邊閑話,竟比主子還要自在。

最左邊的丫鬟回頭看了一眼窗戶,道:“天熱,這屋裏的藥味也散不出去,難受死了,真不知什麽時候是個頭。”

“小蹄子,背後議論主子,”年長些的婆子警告道:“當心主子扒你的皮。”

粉衣丫鬟不以為然:“怎麽會?老爺已經三個月都沒來夫人院子裏了。”說著又壓低了聲音,“那事情鬧得那樣大,咱們老爺算是有情有義,若是換了別人……”她又撇了撇嘴,“要我說,就當自己了結,好歹也全了名聲,這樣賴活著,還不是拖累了別人?”

那婆子還要說話,另一個丫鬟也道:“其實夫人也挺可憐,生得那樣美,才學又好,性子寬和,誰知道會遇上這種事……”

她們三人的聲音雖然壓低了,奈何夏日的午後太寂靜,隔得又不遠,便是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傳到了屋裏人的耳中。

榻上,薛芳菲仰躺著,眼角淚痕半幹。一張臉因為近來消瘦,不僅沒有憔悴失色,反而越發病容楚楚,有種動魄驚心的清艷。

她的容顏向來是美的,否則也不會當得起燕京第一美人的名號。她出嫁那日,燕京有無聊的公子哥令乞兒沖撞花轎,蓋頭遺落,嬌顏如花,叫街道兩邊的人看直了眼。那時候她的父親,襄陽桐鄉的縣丞薛懷遠在她遠嫁京城之前還憂心忡忡道:“阿狸長得太好了,沈玉容怕是護不住你。”

沈玉容是她的丈夫。

沈玉容沒中狀元之前,只是一個窮秀才。沈玉容家住燕京,外祖母曹老夫人生活在襄陽。四年前,曹老夫人病逝,沈玉容及母回襄陽奔喪,和薛芳菲得以認識。

桐鄉只是個襄陽城的小縣,薛懷遠是個小吏,薛芳菲母親在生薛芳菲弟弟薛昭的時候難產去世,薛母死後,薛懷遠沒有再娶。家中人口簡單,只有薛芳菲姐弟和父親相依為命。

薛芳菲也到了要出嫁的年紀,她容貌生得太好,遠近公子哥兒高門大戶都來提親,甚至還有薛懷遠的上司想要納薛芳菲為填房,薛懷遠自然不肯。自小喪母,讓薛懷遠格外疼愛女兒,加之薛芳菲乖巧聰慧,薛懷遠從小便不曾短了薛芳菲吃喝,但凡力所能及,都要薛芳菲用最好的,是以雖然薛家只是小吏家府,薛芳菲卻出落得比大家閨秀還要金貴。

這樣如珠如玉捧在掌心裏長大的女兒,薛懷遠為她的親事發了愁。高門大戶固然錦衣玉食,無奈身不由己,薛懷遠看上了沈玉容。

沈玉容雖是白身,卻才華橫溢,一表人才,出人頭地是遲早的事,只是這樣一來,薛芳菲便不得不跟隨沈玉容遠嫁燕京。還有一點,薛芳菲長得太美,桐鄉這頭有薛懷遠護著,可燕京的王孫貴族多不勝數,倘若生出歹意,沈玉容未必能護得住她。

不過最後薛芳菲還是嫁給了沈玉容,因她喜歡。

嫁給沈玉容,來到燕京,雖然她的婆母行事刻薄,也有許多委屈,不過沈玉容對她體貼備至,於是那些不滿也就煙消雲散了。

去年開春,沈玉容高中狀元,策馬遊街,皇帝親賜府邸牌匾,不久後被點任中書舍郎。九月,薛芳菲也懷了身孕,適逢沈母誕辰,雙喜臨門,沈家宴請賓客,邀請燕京貴人。

那一日是薛芳菲的噩夢。

她其實也不知是怎麽回事,只是在席上喝了一點梅子酒,便覺得困乏,迷迷糊糊被丫鬟攙回房中休息……等她被尖叫聲驚醒的時候,便見屋裏多了一個陌生的男人,而她自己衣衫不整,婆母和一眾女眷都在門口,譏諷厭惡或是幸災樂禍地看著她。

她本該無地自容的,她也的確那麽做了,可任憑她怎麽解釋,新科狀元發妻當著滿屋賓客偷人的事還是傳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