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觀戲(第2/5頁)

她決不讓人看輕自己。

台上的小桃紅,稱九兒,終於找到了自己的夫君,然而夫君卻避而不認,小生唱道:“並非是我不將你認,怕的是一步走錯,禍臨身。”

小九兒:“說什麽一步走錯,禍臨身,分明是你得了新人,忘舊恩。想當初在均州讀書求學問,妻為你堂前行孝奉雙親,大比年送你趕考把京進,臨別時千言萬語囑夫君,囑咐你中與不中早回轉,須知道爹娘年邁兒女連心,誰料你一去三年無音信,湖廣大旱餓死雙親。爹娘死後難埋殯,攜帶兒女將你尋。夫妻恩情你全不念,親生兒女你不親,手拍胸膛想一想,難道說你是鐵打的心?”

台上的人唱得泣涕連連,姜梨聽得心如刀絞。唱詞種種,實在很難不讓她想到自己。就如九兒怎麽也不明白,她什麽也沒做錯,什麽都做得很好,丈夫為何要遮掩對待自己。姜梨也很想問問沈玉容,榮華富貴真的有那麽好,好到連人性都可以拋棄,什麽都不要嗎?

更何況,還有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還沒來得及出世到世上,就葬身於這場肮臟的陰謀。沈玉容在犧牲他的時候,有沒有一絲遲疑,知道這孩子身上流著他的血嗎?

姜梨不敢往下想。

另一邊,一直看戲的陸璣突然出聲道:“喏,姜二小姐看得很仔細。”

三人都朝姜梨看去。

姜梨側身對著她們,眼眸垂得很低,卻是錯也不錯地盯著台下的人,顯然看得很仔細。仔細去看,就能看到她緊緊抓著二樓台上的雕欄邊緣,手上骨節都發白,抓得用力。

她是沉迷到戲中去了。

“這有什麽?”孔六不以為然,“姜二小姐嫉惡如仇,又善惡分明,這出戲憋屈死了,聽得人都生氣,姜二小姐為戲所感,聽得投入點,很正常嘛。”

“為這出戲聽得入迷有所波動很正常,”陸璣笑眯眯道:“但這可是姜二小姐啊。”

姜二小姐是什麽樣的人,似乎隨時都是微笑著的,便是不笑的時候也是溫和如一汪溪水,平靜而和緩,幾乎看不到她大怒或是大急的時候。這樣的性子在有些人身上是不溫不火,但在姜二小姐身上,有點眼力的人大約都能看出,姜二小姐是不計較。

或者說,大部分的事情,在她眼裏都是不重要的,不重要的事,也就沒有必要放在心上。這是經歷過人生巨大轉折之後才會擁有的心態,多在歷經世事的老人身上才會出現。

即便姜二小姐曾經“殺母弑弟”,曾經被送到庵堂裏獨自呆了八年,也不至於就到了現在,有一種經歷過大風大浪後的溫純。

總而言之,姜梨不會把小事放在心上,連可能毀掉一生名譽的人都不在乎的人,會為了一出小小的戲劇就感同身受嗎?

別人也許會,但姜二小姐一定不會。如果她因這出戲做出什麽不一樣的舉動,那只能說明,這出戲觸動了她,在她過去的人生裏,有一些和這出戲裏某些重合的東西。

這就是共情。

姬蘅的指尖拂過潔白的扇柄,忽然站起身來,看向姜梨的目光帶了些有趣,不緊不慢地往姜梨身邊走近。

“他……”孔六要說話,被陸璣一把扯了下來,陸璣對他做了個“噓”的手勢,道:“好好看戲。”

小九兒還在唱:“夫君京都招駙馬,我流落宮院抱琵琶,可恨他一朝成富貴,忘恩負意,他……他棄結發,我是他的結發妻房,曾記當年赴科場,他言道中與不中,還故鄉。不料荒旱在湖廣,貧窮人家餓斷腸,二公婆餓死在草堂上,無銀錢殯埋二爹娘,頭上青絲剪兩綹,大街換來席兩張,東鄰西舍個個講,夫君得中狀元郎,我攜兒帶女來探望,沿門乞討到汴梁,沐池宮院將門闖,他一足踢我,倒在宮門旁……”

結發妻……姜梨恍恍惚惚地想,這倒是個纏綿的稱呼,就如同當初沈玉容對她的溫柔一般。這樣的中秋夜,夜色她也經歷了不少,每一次都是歡喜而滿足。誰知道會有這麽一日,想起過去種種,仿佛刀劍入腹,刀刀見骨,催得人痛不欲生。

她簡直快要分不清這究竟只是一出“九兒案”的戲劇,還是真實的自己,她好像變成了九兒,又好像比九兒還要悲慘。

正在這時候,身邊突然遞過來一方絹帕。

潔白的,什麽繡花都沒有,絲質順滑,在燈火下發出微妙流動的光彩,一看就很輕軟。

“擦擦吧。”姬蘅的聲音聽起來仍然氣定神閑的,他說:“二小姐梨花帶雨的樣子,實在不怎麽樣。”

姜梨都沒計較他這算不得好聽的話,急忙伸手去摸自己的臉頰,但覺臉頰濕漉漉的,她什麽時候哭了都不知道。

她竟然哭了。

下意識的,姜梨想要去接姬蘅的手帕,可是下一刻便清醒了過來,便笑著道:“多謝國公爺,不過,我自己有。”她從懷裏掏出一方淺綠色的帕子,雖然比不得姬蘅的金貴,卻也素雅得很,徑自擦去了自己的眼淚。